Chapter 22

    Chapter　22

    这一年冬天，侯爵艾尔文日夜兼程，快马赶回王城，双手奉上了新一年的和平条约。墨洛维骑马在城外迎接他，王后埃莉诺同样骑马跟从。她知道，墨洛维在强撑着。他至少要让臣民们看到，国王还没有病入膏肓。

    但他再也无法亲自骑马赶赴边境，与法赫德斡旋谈判。

    墨洛维看过艾尔文带来的正式合约，略有些紧绷的神色终于舒展开。

    艾尔文神情严肃，习惯性地微微皱眉，看上去很不好接近。不过，国王与王后都知道，他并没有不高兴。艾尔文身边跟着的既不是托马斯、也不是塞巴斯蒂安，而是安德鲁，王国的财政大臣。

    这种人事安排，埃莉诺已经不需要墨洛维单独为她解释。法赫德同样了解霍普的权臣们，出现在他眼前的人选不同，代表了墨洛维传达的不同信号。

    想来，墨洛维这一次的安排依然让法赫德决定暂时忍耐。

    毕竟，不管是这一位理查、还是下一位理查，都是战争的支持者。如果条件允许，他们甚至会以霍普城为据点，击退法赫德大军，占据非沙漠的格林尼特人的领地。爱德华没有那么疯狂，但他也不吝惜出兵。曾经路德维希七世与墨洛维站在一起，四王联盟内部打个平手，维持现状不动。而马克西米利安的上位，让局面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总之，他大概还在肃清父亲的旧臣，顺便整理内政。埃莉诺想。再过几年，说不准马克西米利安也要出动大军——路德维希七世替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兵，大把青壮年男子可供驱使。

    ……只是，那时或许已经没有墨洛维家族了。

    埃莉诺神色中滑过一丝黯然，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她对艾尔文颔首致意，让马转身一路小跑，跟上墨洛维。

    “还好吗？”她忍不住问他。

    墨洛维抬起左手，再向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埃莉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带了一些贵族一起出城。他们跟在他背后不远处，各个面目模糊，好像隔着一层雾，让她摸不透他们心里的算计。只有艾尔文，这位异乡人，面目坦然，毫无所求。

    不愧是让墨洛维耐心等待的人。埃莉诺想。或许他和墨洛维一样，比起个人的享乐，或是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更在意普通民众的生活是否正常。

    他们都承受过巨大的苦难。因此拥有更加坚韧的心性。

    晚上的宴会，墨洛维只出场了一会儿。埃莉诺代替他待满全程。比起享乐，这更像是王室高级成员需要处理的公务。埃莉诺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完美假面，漠然地应付着宴会上享乐的那些人。

    一直到宴会结束，她被侍女们服侍着洗漱完毕，国王卧室的烛火依然亮着。埃莉诺让侍女们退下，自己提着灯往那边走去。

    墨洛维身上的绷带已经换成新的。这件事现在不由她来做。埃莉诺也没有再要求他向她展露身体。当rou体的腐烂与溃败严重到无法忽视，埃莉诺知道，墨洛维更想要的是尊严。

    他微微垂着头，好像被她的动作惊醒，国王对她露出一个有点疲惫的笑容。现在他做什么表情都显得很狰狞，埃莉诺却能清晰地读出每一个表情背后的含义。

    埃莉诺小小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灯放在床头柜上：“您不用等我的。”

    “但您会开心。”墨洛维说。

    埃莉诺没有否认，从另一侧爬上床。这张床的床垫并不柔软，以免睡觉时床垫随着动作摇晃，刺激到国王的伤口。墨洛维吹灭烛火，在一片黑暗中，他慢慢地开口：“我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埃莉诺，我答应过路德维希七世，我死后，让您回西兰。我和马克西米利安写信沟通了此事，他愿意安排人手迎接您回城。”

    “请不要和我谈论这件事。”埃莉诺用力咬住嘴唇，抗拒地说。

    一个月四分之三的时间里，墨洛维几乎都在发烧。

    朝会的频率降低到每周一次，墨洛维已经无法掩饰他的虚弱。

    埃莉诺坐在他身边，总是强撑出一副无畏的、高高在上的神色。她不能示弱。她必须将摄政的权力掌控在自己手里。

    埃莉诺一直逃避关于墨洛维死后的事务安排，但他必须狠下心来说：“抱歉，埃莉诺。请不要任性了。明日我会颁布下一年的和平条约，并且立您为摄政王后。我的时间不多，所以我必须得把话说完，好让您在我依然神智清醒、可以写下文书的时候，安排好您的未来。

    “听着，埃莉诺。您可以选择回到您的国家。另一条可选的道路，是成为霍普的女王。我只是觉得，您并不会选择第二条……前提是您可以选。埃莉诺，您最好祈祷，理查五世能快点和您父亲在高处再会。否则，我一死，您将同时面对奥兰治和法赫德的军队。如果理查六世即位，特蕾莎会愿意扶持您作为女王的。我希望您能平安地离开。请放心，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会安排好霍普的未来。”墨洛维说得很慢，但非常清晰。他了解埃莉诺。也比埃莉诺更加明白当前的局势。

    这不是该任性的时候。埃莉诺为了他的病情心情焦虑。而他只能做那个保持理智的人。

    埃莉诺慢慢地、慢慢地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

    她感受到他的痛苦。她知道他很快会离开。她希望他能放下心。

    “我会走的。”埃莉诺承诺，“我会陪伴您到最后一刻。然后离开。”

    墨洛维侧身亲吻她的发顶，很吃力地改变了自己在床上的姿势，作出拥抱的动作，隔着血rou、绷带与布料，让她的脑袋靠在他依然震动着的心脏上：“等我死了，您就离开。把霍普的一切当成是一场梦。不要再为这个国家烦忧。埃莉诺，您完美地履行了身为公主和王后的职责。以后找个好男人。和他生几个孩子。偶尔怀念我。这就够了。”

    “您真是残忍。”埃莉诺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说。

    她没有哭，因为眼泪起不到什么作用。墨洛维每一次高烧昏迷，她都以为他们要这样仓促地再见。有一阵子了，她一直很抗拒和墨洛维谈论太严肃的话题。安全话题永远是政务。臣子们无伤大雅的八卦。一些节庆活动。

    他们才共度了三年的时光。

    不知道还能一起过多久。

    墨洛维笑了：“那就恨我。您早点放下我，我才能安心。”

    “想点儿好的吧。”埃莉诺故作轻松，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确认没有发热，“法赫德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您先耗死他。”

    墨洛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歹他给您送了那么多香露和衣料。”

    “他还给您送医生送药呢。您不也送他东西么。都是虚的。”埃莉诺说，“如果法赫德死在您前面，您觉得我能做个合格的女王吗？像我父亲那样，平庸地维持局势。”

    墨洛维很认真地回答：“还是得先祈祷法赫德能顺便带走理查五世。然后和马克西米利安七世和届时的特蕾莎王后达成内部协议……您会经历相当长一段困难时期。墨洛维王朝的四位国王尚且不能平定霍普的内政，您是完全的外来者。比起留下，您应该选择离开……但您依然有考虑的时间。”

    他永远选择纵容她。如果埃莉诺坚持留下……他也会为她尽可能铺平道路。

    难得听墨洛维一晚上说这么多话，埃莉诺很珍惜能听到他声音的时间。

    为了进行更多的有效沟通，她也努力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我总是认为自己并没有成为领导者的才能。我并不是想要掌控权力。我只是……想守护您最重要的东西。这个国家。和它的子民。如果您有了更适合的人选，更稳妥的道路，我还是会走。我把选择权留给您，墨洛维。”

    墨洛维没有说话，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规律。埃莉诺以为他已经睡着，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怀抱，翻身抱着被子睡觉。

    而国王在安静地思考。

    他生而为王。他身患重疾。多年来，他平静地接受上天给予他的一切。他没有一刻放下作为国王的责任，也没有一刻从疾病的痛苦中解脱。他毫不在意那些说他身负诅咒的传言，也不介意把毁去的容颜展示给所有人。

    他以为自己也能坦然地把埃莉诺视作某份合约的一部分。好好地对待这位妻子，利用她来维持国家的稳定。等他死了，合约结束，好聚好散。

    可是他做不到。

    埃莉诺。

    从您认识我的时候，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从未给您真正无忧无虑的生活。您被迫着学习承担不属于您的责任。您为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如果它的父亲拥有健康的体魄，您已经成为了温柔的母亲。您永远在照顾我。

    这样的我不值得您这么做。

    回到您的家乡吧。埃莉诺。即使想到您的离开都让我心碎。我依然希望您能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生活。我不相信死后还有灵魂，但如果我有，我只愿意永久地凝视您、祝福您。

    我最想守护的、最重要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