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Chapter　21

    埃莉诺一度以为，这会是墨洛维最后一次亲自和谈。但他又坚持了一年。

    他没有办法再陪她骑马狩猎。也没有办法再戴着面具陪她跳舞。仲夏夜的狂欢节，墨洛维带着埃莉诺，去听了吟游诗人们的演奏，看了几场歌剧与话剧。他能够缓慢地行走，也能保持清醒、好好地坐着。埃莉诺总是忍不住分神转头看他右半张脸，只要看到墨洛维神色舒展，她就会很安心。

    他们的手轻轻握在一起。

    墨洛维拒绝佩戴面具、向民众直接展示自己的整张脸，埃莉诺也不再配戴面纱——反正萨鲁特人没这规矩，霍普的贵族女性倒是普遍会在面对普通百姓的场合戴一戴。

    她的美貌为吟游诗人们提供了无数素材，甚至有诗歌流传千年，而埃莉诺对此一无所知。

    话剧间幕，埃莉诺将头靠向墨洛维，笑着问他：“那个您找了很久的人——会来吗？”

    她并没有真的用力。他身上的溃烂变多，她不是每次都能成功避开。墨洛维伸手帮她调整姿势，让她安心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回答：“用常理推断，大家都在月下狂欢，王城的安保一定会变得松懈。别为这件事担心。”

    墨洛维说的没错。

    异邦的艾尔文趁着狂欢节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霍普王城。

    倒也不能把这位异邦人说得如此不怀好意。

    在动身前往王城之前，艾尔文先想办法见了布拉德伯爵，并从伯爵那里得到了路引。是的，在一年的期限快要到尽头的时候，布拉德伯爵终于找到了威廉那一块封地的继承人，甩掉了老大一个包袱。

    艾尔文入城后，在小旅店把自己清洗干净，剃掉胡子，买了一身霍普的便服，向城堡的卫兵递交了布拉德伯爵的信函。

    他以为自己要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得到回应——又或许，他永远无法得到国王的只言片语。

    仅仅三天后，艾尔文获召，前往国王的书房。

    他从未见过墨洛维四世，这位将法赫德大军牢牢抵挡在霍普之外的年轻国王。国王没有坐在他的书桌后方，而是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他的左半边脸完全毁容溃烂，右边额头也已经腐坏，从右半张脸，依稀能看出他的长相。除了面部，国王裸露在外的皮肤，从脖子到手指尖，全部覆盖着白色绷带。他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没有戴王冠，手上戴着印戒与婚戒，身后垫着几个软枕，体型瘦削，神色从容平静，蓝眼睛无悲无喜，好像只是单纯地望向艾尔文。

    艾尔文谦卑地单膝跪地：“尊敬的国王陛下，我是威廉的私生子艾尔文，承蒙召唤，自格林尼特人的领地而来，向您宣誓效忠。”

    “起身吧。”国王沉稳地说，“会下棋吗？”

    “棋艺不精。”艾尔文没有否认。

    于是他开始陪国王下棋，并且有问必答。

    他的母亲是格林尼特人，在沙漠中格林尼特人的领地生下了他。他的父母曾经有过爱情，或只是短暂的露水情缘，艾尔文并不太清楚。

    艾尔文的长相上并没有什么格林尼特人的痕迹，于是他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因为外貌被格林尼特人排挤是很正常的事——生活在王城之外的格林尼特人，对萨鲁特人尤其反感。他们认为萨鲁特人抢占了他们的一切。

    但他依然在那儿平安地长大了。艾尔文是一位骁勇的战士，擅长与恶劣的天气、糟糕的生存环境搏斗，并成为了沙漠中那一块领地的实际领导者。

    成年后，艾尔文娶了一位妻子。她是一位格林尼特孤儿，长相美丽，性格柔顺。他们很相爱。

    然而，在艾尔文为格林尼特人寻找水源的时候，那些从不曾接纳他、又不敢挑战他的懦夫们凌辱了他的妻子。艾尔文甚至没能看到妻子的遗体。他们直接放火烧了她。试图阻止这一切的母亲也被他们杀死。

    艾尔文干掉了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

    这让他再也无法面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

    艾尔文独自一人离开沙漠，在不同的聚居地流浪，行踪越来越靠近霍普王国，偶然间，在某个肮脏的小酒馆里，听到了布拉德伯爵派出的佣兵的聊天内容。

    他的父亲死了。他是爵位唯一的继承人。墨洛维为他保留了他父亲的封地，有时限地等待他的投靠。

    他并不曾听命于法赫德，也没有想过会把墨洛维当作自己的王。不过，无论是哪一位君主，至少都尊重和平与稳定。艾尔文无法原谅那些忘恩负义的格林尼特人。他最终决定彻底抛弃过去。

    反正他无处可去。艾尔文用自己的办法，出现在布拉德伯爵眼前。

    话说到此时，有脚步声从远而近地传来。艾尔文立刻闭上了嘴。

    没有等待多久，伴随着一阵玫瑰味的香风，年轻的埃莉诺走进了国王的书房。艾尔文忍不住抬头打量她，这位传闻中被上天赐福的高贵王后。

    出乎意料地，她确实非常、非常、非常美丽。她长着一张妩媚的脸庞，而让她的美丽变得极有辨识度的，是唇上的一颗小小黑痣。埃莉诺穿着西兰风格的华丽长裙，露出胸口一片无暇的肌肤。她没有戴面纱，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亚麻色长发盘起，头戴一顶小冠冕，钻石耳坠小巧精致。从她的穿着打扮，看不出任何霍普的痕迹——这个国家揉合了萨鲁特人与格林尼特人的风俗，因而并不那么萨鲁特化。

    异邦人知道国王和王后有那么一点稀薄的亲缘关系。他们长得并不像，但依然非常登对。

    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是神态的原因。墨洛维的王后，和他一样，眼神非常沉静，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震惊。

    他还没有来得及起身行礼，肩膀被埃莉诺径直按住了。

    王后的语气之直白，与她娇媚的外貌形成巨大的反差：“别那么客气。”

    墨洛维微微抬眸，周身的王者气场仿佛rou眼可见地收敛。

    他对他的王后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位是我今天的客人，异邦的艾尔文。请您帮帮他吧，我不希望棋局太快结束。”

    埃莉诺就大大方方地冲他微笑。艾尔文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英武而严肃，鼻梁高挺，方正的下巴，似乎经常皱眉，眉头之间有深刻的痕迹。他对待国王和王后的态度很恭谨，没有畏怯。

    他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他愿意尊重墨洛维和她。

    希望这一位墨洛维找寻的人值得等待。

    大约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领导者吧。她知道霍普现在缺少怎样的人才。

    埃莉诺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棋局，替艾尔文走了下一步。

    “我只是路过。”埃莉诺对艾尔文的一盘臭棋很快失去了兴趣，沉默地与墨洛维互相过了几招，她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点了点，并不继续移动棋子，施施然打开折扇，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俏皮地对墨洛维眨眨眼睛，“时间宝贵，请您们继续谈吧。”

    她提起裙摆，径直离开了。

    墨洛维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再看向艾尔文的时候，眼神显得更加锋利了一点，语气依然平稳：“您知道的。人们都说，我生来身负诅咒，死后必将在深渊接受无尽惩罚。而我的王后被上天赐福，健康、美丽、高贵，将会畅通无阻地去往高处。作为萨鲁特人，我应该是个虔诚的信徒。老实说，我并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但不论如何，我和埃莉诺，会有漫长的别离。在此之前，是埃莉诺支撑着我的灵魂不在人世间破碎。您该落子了。”

    或许是想到和妻子曾经的温情过往，艾尔文郑重地颔首，将手中棋子放置在埃莉诺刚才指出的位置：“我不该在王后在场时保持沉默。我请求您的原谅，通常一个国家的国王与王后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现在我明白了您对王后的情谊，我再度向您宣誓效忠，并誓死保卫您的王后。”

    空气中残留着埃莉诺身上的芳香。墨洛维的神色又变得平静。

    埃莉诺并没能让艾尔文反败为胜，这盘棋已经没有再下的必要。

    于是国王作了总结陈词：“我会写下诏书。您是霍普的威廉目前在世的唯一子嗣，您将继承威廉的领土，和他的侯爵头衔。即日起，您前往边境，维护霍普的安定，保护您的子民。动用您的智慧与勇气，不要屠杀格林尼特人。也不要让他们的气焰膨胀。当您见到法赫德的时候，向我转达对他的问候。如果他依然送来玫瑰香露，请托人带给我的王后。”

    艾尔文有些震惊地推拒：“您应当再对我进行一番考察……”

    “我有识人之能。”墨洛维微微一笑，“今年请您代我前去和谈。我会在时间临近时派遣使臣陪同您。不留您吃饭了，请收拾您的行李，艾尔文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