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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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虽然只有十八岁,但身份高贵,一直被朝堂大臣寄予厚望,在权势上从未经历过挫折。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势,手中握着的是绝对权力。可以说,殷郊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处事方式,一旦亮明身份,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 但此时却不一样,几百号人激烈的打斗声,以及他们脚下飞扬的尘土,似乎在向殷郊挑衅—— 皇家权威,无用。 刹那间,殷郊眼中升起一抹狠戾,英俊的面容布满怒气。 他转身命令亲卫:“姜槐,召集所有人,势必让他们停下” “是。” 姜槐吹响口哨声,半柱香后,只听谷外啼声急促,二三十匹骏马急驰近前。来人都穿着黑衣,胸口都绣着一只锐利的雄鹰。 殷郊大手一挥,所有黑衣护卫鱼贯跃出,加入本就混乱的人群。 他们都是朝歌寿王府的高等护卫,经由殷寿亲手调教,专门负责出行安全,个个身强体壮,武力高强。别说面前这些略显瘦弱的身躯,哪怕对手是御林军,一打十也不再话下。 与此同时,殷郊脚尖点地,跃至一旁的大树上,目光穿梭于人群间。 在官道的另一头,有三个未参与争斗的人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他们衣着干净,脸看起来比其他人都要白净,身体也并非瘦骨嶙峋。 显然,这三人的地位不低,定是领头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殷郊眸色一暗,即刻施展轻功,越过人群,去擒拿领头人。 瞬息间,两道人影刷刷行至百米外,殷郊侧目一看,同行的竟是姬发。 他有些着急,似乎是想埋怨姬发为何不乖乖待在马车里,又为何不顾身体擅用武功。 但姬发坚定道:“我和你一起。” 殷郊心里的气一下消散了,轻点头:“小心。” 二人配合默契,三两招就折服了领头的三人,质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闹事?” 三人不答,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民族话,其中一人被锁住喉咙,仍是张牙舞爪,双手激烈地挥舞着,想反打姬发。 殷郊怒不可遏,接住他的拳头,一掌把他打出六尺外。对方倒地不起,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只剩一阵自高而低的呜呜声。 另外两人身子颤抖得更厉害,结结巴巴道:“贵、贵人,饶命……饶命……” 这不是会说官话吗? 殷郊重重哼了一声,果然,武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烈日下,山谷抚过淡淡的微风,官道尘土中的热气醉了似的升起,周围茂密的树林中偶尔有几声怪异的蝉鸣。 殷郊与姬发立于官道正中间,十名头戴斗笠的护卫站在身后,其他胸口缝着雄鹰的黑衣护卫持剑立于两侧。 所有佝偻着背的百姓,都拜伏在地,不敢仰视。 经过方才领头人的交待,殷郊已经弄清楚原因:秋收之际,几个民族之间为了争夺地盘,展开谈判,但谈不到一处就打了起来。 “行了,都起来吧,不用跪了。” 大部分夷人听不懂官话,殷郊皱眉,指向领头人:“你给他们翻译翻译。” “是。” 对方变换语言,叽里咕噜说了好几段话,那些跪着的人露出或疑惑或敬畏的神情,但体态放松了不少。 “你们过来,到这边说话。” 殷郊携姬发走到树荫下,一灰一紫两个领头人紧跟其后。 “这么多人打架,当地知府不管吗?”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摇头一个点头。 殷郊眸色一暗,就听姬发问:“那你们的田呢?府衙没有分好吗?” 二人迟疑不决,最终点头。 殷郊:“那不就好了,按分好的种,抢什么抢?” 此话一出,二人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叽里咕噜说一堆听不懂的话。 殷郊染上一抹怒气:“说官话!” 二人马上跪下,不敢说话。 “……” 殷郊有些烦躁,但心知言语不通,这事还得交给当地官府处理。他取出一枚刻着兽纹的玉佩:“你们带上这个,去县上府衙说明情况,自会有人处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大树后传来:“殿下,治标不治本。” 殷郊侧目一看,竟是之前偶遇过的石商人,语气诧异:“又是你?” 石商人微微佝偻着身子,挪动步伐,赔笑道:“世子见谅,之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不必如此。”殷郊目不斜视,问:“你方才说治标不治本,是何意思?其中难道还有隐情?” “正是。” 石商人道:“世子有所不知,这些人里,苗人、黎人是从南边过来的,其他都是当地人,矛盾积攒了好几年,就像绳结越打越紧,轻易解不开。” “南边来的……”姬发抓住关键词,“他们为何背井离乡?” “这……” 殷郊睨了一眼:“有话直说。” 石商人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害怕:“是、是寿王爷。” 殷郊怔了一下,但迅速调整过来:“接着说。” “王爷当年带兵降服安南,通关停止,强迫边境的百姓搬离原籍。有些人就来了这里。” “……官府没有安置吗?” “自然有,可、可是……”石商人话停留在嘴边,但殷郊姬发岂会不知他的意思。 对被迫搬离家乡的人来说,这是官府给的地和田,属于他们;对原籍人员来说,自己手下的地盘突然被划分出去,自然不满意。 更何况,对普通人来说,粮食就是天大的事—— “天干,山又多,种地本就不容易,一年到头也收不了多少东西。这几年,除了秧田,就只剩苞谷洋芋能种,乡亲父老谁也吃不饱,再这样下去……” 灰衣的领头人眼含热泪,哽咽再三,说不出话来。 殷郊心里一沉,转身看向对面树荫下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哪个不是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佝偻着脊背。 回想南下这段时间的见闻,无论岭南还是大理,除了军队士兵有靴子外,其他百姓几乎都光着脚,稍微有条件的,也是穿自己编的草鞋。经过的每一户人家,灶内火光熊熊,锅中东西却寥寥,一点荤腥不见,最多的就是各类野菜。 大理的空气辛辣而苦涩,正如百姓的日子,苦啊! 历朝历代,无论兴亡,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殷郊深呼吸一下,原本干燥的空气,却从鼻腔一路凉到心里。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外伤易治,内伤难医,内政治理并非一蹴而就。朝堂一纸状令,会改变许多东西,好与坏接踵而来,谁又能说得清? 沉默几乎蔓延全场,过了会儿,姬发握紧殷郊的手,才发觉他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冰凉。 “郊……” 殷郊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没事。” 他提高声音,向两位领头人道:“你们先去县府衙找知府,让他尽可能调些贮藏的余粮解决今秋的问题,至于其他……” 殷郊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住所有情绪,继续道:“父王率大军南征,自能攻下安南,再过两年,不止此处,所有搬离边境的百姓或许能重归故里。我回京后,也会向皇爷爷反映民情。” “在新一轮搬移前,你们尽量和谐共处,都是大商子民,不要再互相残杀。” “是。”二人躬身,cao着奇异的口音,真诚道谢:“多谢世子大恩大德。” 姬发从亲卫手中接过荷包,把全部金子给了他们:“手下人力道重,方才应该有不少人受伤,你们把钱兑出来,分给乡民。还有那个被世子打伤的人,口吐鲜血,必定伤到内脏,记得给他请个大夫。” “谢过公子。” 二人恭敬离开,召集村民叩谢及离开。 人都走光了,官道恢复往日的平静与空荡,姬发又把荷包中剩下的银子都赏给石商人,换来连番感谢。 姬发挽住殷郊的手臂,轻声道:“走吧。” 殷郊微微松开紧锁的眉头,点头称好。 马车重新上路,一路往北离开大理,进入黔州,直到中秋终于入了蜀地。 中秋夜,泸州张灯结彩,殷郊姬发住在驿站,吃月饼喝桂花酒,一起赏月。 圆月寄相思,姬发不顾殷郊劝阻,小酌一杯,心里越发思念西岐。 想念西岐的山、水、人,还有爹爹做的手擀岐山臊子面,爹、哥……要是你们在我身边就好了。 姬发眼眶泛红,噙着泪水,靠在殷郊怀里抽泣。 殷郊吻了吻他的额头,心中百感交集,他又何尝不想念远在朝歌的母亲和……南边酣战的父亲呢? 这些天来,殷郊的心好像一直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沉重不已。 夏天,他经历了一场亲情上的成长,始终强忍着不去想父亲如何。可现在到了秋天,他猛然间发现,父与子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 “姬发,我忽然在想,我的身份是什么?” “嗯?”姬发已经擦干眼泪,有些疑惑他的话,“你还能是谁?大商世子殷郊啊。” “是,我是大商世子。可这一路走来,我才发现我对大商一无所知。” 殷郊的心情有些低落,微微拧着眉,回想起不久前燥热的天气、干涸的河流、枯黄的庄稼和叹息的百姓。小小一个大理,从北到南,情况竟大为不同。 “大商地广物博,各处情况都不一样,百姓各有各的苦。大学士与姜尚书都曾说我不懂何为真正的民间生活,到了今天,我才彻底明白这个事实。” “百姓日子过得好与不好,一看天二看人。治国之道在于治民,日后……”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日后若是我登上那个位置,我真的能使百姓生活富足,不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姬发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殷郊……” 殷郊搂紧他的身子,叹了口气,继续说:“以前,我只顾着得到父亲的认可,想戎马一生保家卫国。那个位置,我总觉得轮不到我头上,总觉得伯父指不定哪天就会生出个弟弟。” “可现在——” 现在,他已然明白父亲的野心与欲望,正如母亲所说,父亲要争,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情。他年近及冠之年,已经成为过一名父亲,早就不是过去那个把所有事都交给父母的小孩;他肩负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能逃避,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 他是大商世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应胸怀天下,将天下事视为一切,更应有经天纬地之才略。 “回京之后,我想你日日陪我听学。不是为别的,是为了精进治国之道,未来让百姓过得更好。” “……好。” 姬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一定永远陪着你。” “吃月饼吧。” 殷郊张开嘴,咬了一口,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舌头吮过姬发的手指。 “嗯,好甜。” 他明显意有所指,姬发的脸染上一抹薄红,嗔怪道:“哼,那五仁馅全归你了。” 殷郊笑了笑,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诗兴大发:“月是天上月,人是心上人。” 姬发抿了抿嘴唇,也一起笑:“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二人含情脉脉,不一会儿又吻在一起,比月光还要缠绵。 第二日,一行四十人自泸州乘船渡过长江,马儿牵着一同泅水。 从码头上岸后,新买的马车重新上官道,途经多地,终于到了剑门关。 姬发选的是金牛道,若是不走剑门关,就只能越过无数座高山,路途艰险无比。 不得不说,剑门关内景色秀丽,美不胜收。看着葱茏的草木与连绵山岳,姬发忽然想起当年于此地一仗立下声威的殷寿。 当年剑南叛乱,副总兵杀知府、总兵,拥兵自立。凭借绝佳的地形,帝乙派的大将久攻不下,最终给了殷寿三十万兵力,才终于拿下。 三十万大军在手,若是殷寿有心谋反,定能成事,可他却心甘情愿回到朝歌,赢得全国称赞。谁人不敬佩这样战功赫赫又忠心的大英雄? 姬发情不自禁讲起旧事:“那时我在西岐,听说书人讲王爷的事迹,心生敬仰,才想加入皇城司,做和他一样的大英雄。” 可没想到,这个让姬发仰慕了十年的大英雄,却是那样的表里不一。 殷寿的功绩及声威无人能撼动,是豪杰中的豪杰,但同时,在殷郊与姬发心中,他已成为另一个人—— 一个野心膨胀、事事以利益为上的贪婪者。 殷郊以沉默应对。 姬发也不再说更多,深深呼了口气,原先对英雄的孺慕全部随风一起飘走了。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后,就是汉中,离西岐越来越近了。 姬发心中越来越期待,直到最后一天,马车驶入一片金色的世界—— 那金灿灿的麦穗沉甸甸起伏,风吹起麦浪,空气中飘满了阳光蒸腾的麦香味,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姬发眼含热泪:“我终于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