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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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大理,依旧处处透露着炎热。毒辣的太阳持续悬挂天上,无论田间还是城里,任何人忙活一日下来,必定是汗流浃背,云州自然也不例外。 酉正,殷郊从府衙归来,脸被晒得微微泛紫红,额头还有一层明显的薄汗。 “你不是坐轿出门吗?” 原本躺在软榻上休憩的姬发心疼不已,一边给他擦汗,一边道:“瞧你被晒的,说不定待会儿脸要破皮。” 殷郊毫不在意:“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娇气。” 姬发撅起嘴,唰一下收回手帕,“哼,你是说我娇气了?” “不是这个意思。”殷郊连忙揽住他,哄道:“破相又怕什么,你还能不要我?” 什么要不要的?直截了当说出来也不嫌羞人。 姬发眉开眼笑,嗔道:“不然呢?你还想谁要你?” 殷郊也笑:“当然是我的好夫人,好发发。” 他搂紧姬发的腰,吻上姬发红润的嘴唇,不一会儿,二人的吮吸与舔弄渐入佳境,火热的双舌搅动在一起,甚至发出一阵黏腻的水声。 殿中伺候的几位侍女低眉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 许久,唇分,姬发依偎在殷郊怀里,微微嘟着嘴,显然还想亲。殷郊感觉一股热气直冲身下,本就燥热的身体隐隐有升起火苗的趋势,哪里敢继续,连忙叫停。 姬发垂下眼睛,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稍微离开殷郊温暖的怀抱,问他究竟还去了哪儿? 殷郊答:“夫子庙。” 姬发的第一反应是:“骗人。”他重新嘟起嘴,“这里怎么可能有孔夫子庙?” 殷郊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道:“我也觉得惊讶。” 按理说,大理地理位置偏远,且处处是高山,出行困难,与中原地区文化交流理应较少。可这小小的云州城,竟有一座完全依照鲁地风格规制的夫子庙,实在是令人惊叹。 “我进去略微逛了一圈,拜了先师,岂料刚出庙宇,轿杠莫名其妙开裂,我只好落轿自己走回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姬发心里蓦地一紧,提出最坏的猜测,“难道是凶兆?” “不,你别胡思乱想。”殷郊摇头,宽慰道:“天太热,那轿杠子新上了漆,受不住高温,其实是正常现象。” 他又亲了一口姬发的脸,转移话题:“好了,传膳吧,我饿了一下午。” 姬发点头,唤来侍女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厨房送来一碗冰凉的绿豆汤。 由于姬发小产后身子虚,屋子里没有消暑的冰块,也没有清凉的饮食,只有石榴、柿子等新鲜水果。 将绿豆汤一饮而尽的殷郊,感觉体内的燥热随着冰凉的感觉慢慢沉下去。他又向姬发说了许多云州见闻,直到一刻钟后,膳食上桌才停下。 现在的姬发,几乎可以说被殷郊视为“瓷娃娃”,光是吃食上就被再三照料,寒凉性不行,活血的不行,辛辣油腻刺激的更不行。 今日有一道佳肴,是用老母鸡汤煨饵块和火腿,鲜香四溢,姬发想浅尝一口,却被殷郊拦下。 “火腿里盐味太重,太过刺激,不行。” 姬发举着筷子不肯放下:“我就尝一口。” 殷郊仍是阻止:“一口也不行。” “哼,没劲。”姬发有些泄气,“火腿能有什么刺激的?照你这样下去,我除了喝白粥吃白饭外,干脆什么也别吃了。” 见他不开心,殷郊有些着急,但身体为重,最终还是不愿松口。 布菜的侍女察言观色,道:“世子、公子,不如试试本地特色。” “哦?” 侍女指向一个巨大的红色托盘,介绍道:“这是过桥米线,各个碟子里是配菜,小碗中是米线,大碗中是精心熬制的骨头汤,对身体有好处。” 她一边说,一边将豆皮、草芽、豌豆荚等菜和rou一起加入骨头汤中烫熟,再加进韭菜、葱花、姜丝,最后加进热水烫过一道的米线。 “公子请。” 姬发吃了几口,点点头,连声称赞。 这米线与面条长相虽相似,但口感大为不同,米线细腻柔滑,配上骨头汤和各类新鲜配菜一起,鲜美无比,每一口都是享受。 见姬发喜欢,侍女又道:“说起这过桥米线,还有一则流传的典故。” “哦?”殷郊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侍女恭敬道:“相传,有一秀才为参加科举,日夜于湖心亭苦读,由于路途遥远,妻子过桥给他送饭总是会变凉。后来有一日,妻子偶然在鸡汤砂锅里加了米线,送到时撇开油脂,汤居然还热着,米线也没有变化,所以就有了这一吃法。” “原来如此。” 姬发露出了然的表情:“难怪会被称为‘过桥’米线。” “嗯。”殷郊微微颔首,过了会儿语气又带上遗憾,“可惜我无缘科举,否则,我每日苦读圣贤书,也要你给我送饭。” “想得倒美。” 姬发白了他一眼,堂堂殷商世子,哪里用得着科举选拔,不过—— “要送饭也该是你给我送。”姬发忽然想到年初兄长的话,道:“正好,父亲也希望我能考个功名入仕,不要再留在皇城司打打杀杀。” 当时他还振振有词,在兄长面前替殷寿辩驳,说主帅野心虽大但从不害人。现在想想,果然是他天真有余,只当主帅是无所不往的大英雄,全然不顾父兄的提醒。 见姬发有一瞬间的失神,殷郊握住他的手,试探性问:“姬尚书的意思,是想要你当个普通文臣?” 姬发想了想,还是选择摇头:“我不确定,还得当面问过爹爹才知道。” 说到这儿,姬发眼前一亮,道:“郊,我们不如明日就出发。” 殷郊欲言又止,姬发知道他一定又要啰嗦几句身体要紧之类的,索性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 “我身体本就结实,大夫也说不需要卧床静养,现在上路完全没问题。” 殷郊还是犹豫:“你尚在服药,不宜劳顿。” “哼。” 姬发撅起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娇嗔,神情无辜极了,看得殷郊心脏怦怦乱跳,不安其位。 但他的话却一下将殷郊心里的火焰浇熄—— “我不管,我明天就要去,要是你不同意,我就自己上路。” 殷郊瞪大双眼:“你这是什么话?” 姬发不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 他总会这样,面对任何存在争论的事情,他总是会用这双明亮的眼睛来使殷郊臣服。若是不成功,他的眼眶就会微微泛红,流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这份特殊的倔强,叫殷郊心生怜惜,回回折服于此。 “唉。”殷郊轻叹一声,道:“好,都听你的。” 姬发眉开眼笑,脸上充满幸福:“我就知道你会同意。” 殷郊神情温柔:“我曾答应过你,以后万事都听你的,自然不能食言。” “……”姬发愣神一瞬间,想不到他竟还记得半年前床榻间的戏语,随即答道:“那说好了,一辈子不能食言。” “嗯,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从寿王府出发前,殷郊大手一挥,特意用库房的东西上下赏赐一番。 “管家,这几日辛苦你了。” 管家拱手行礼:“哪里,这是小人应该做的。” 殷郊眸色一暗,将声音降低:“其他人出了王府大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你心知肚明。” “小人明白。” 管家再次行了个礼,紧接着,他身后一行人跪倒在地,齐声道:“恭送世子殿下!” 殷郊轻轻颔首,接着上了马车,正式离开云州。 毫无装饰的马车缓慢行驶,看得出主人试图低调,但前方驾驶的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实在惹人注目,出城前,总是能隐约听到路人的窃窃私语。 好在,出城上了官道,路上行人少之又少,总算安逸许多。 不知走了多久,闭眼依偎在殷郊怀里的姬发突然直起身子,兴奋道:“你听,有人在唱歌。” 未等殷郊反应,姬发便打开车窗,一阵高低不一的歌声传进来,虽听不懂字词,但那语调轻快灵动,悦耳动听。 “这歌似乎是从对面传过来。” 殷郊看向车窗外,烈日下,好一幅壮丽的金秋美景。 金色的光线照耀大地,一层层错落有致的梯田里,金灿灿的水稻摇曳生姿,蕴含着饱满的谷粒。田间还有一群身着民族服饰的人在劳作,由于角度原因,有的几乎被水稻遮住身形,只露出一颗头。 姬发微笑着点点头:“难怪会有歌声,这可是丰收的喜悦。” “嗯。”殷郊也跟着点头。 身为殷商继承人,他对子民一向爱护,深知民以食为天这个道理。见大商子民丰收,殷郊心里又高兴又满足,老百姓丰衣足食,可真是大喜事。 车轮滚滚向前进,直到下午时,停在一处简陋的茶歇。 驾车的姜槐打开车门,恭敬道:“二位公子,还请下车稍作休息。” 殷郊携姬发下车,朗声吩咐:“小二,这三张空桌我包下了,各上一壶好茶,再加些点心。” 眼前的公子身着锦衣,气度不凡,显然大有来头,小二谄媚地点头:“是是是,二位爷请坐。” 小二忙前忙后上茶,紫砂壶中,普洱茶经开水一烫,浓郁的茶香就溢了出来。 姬发浅尝一口,满意点头:“早听闻大理普洱茶醇香,如今一尝,果然不同凡响。” 殷郊也细细品茗,忽然琢磨出些许不同:“当地的茶叶果然醇厚,比朝歌的要多些清香。” “那可不!”旁边一桌,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捋了捋半白的胡子,笑眯眯道:“二位远道而来,可是来大理游历?” 姬发神情平静:“敢问阁下是?” 对方答:“鄙人姓石,河洛人士,做点小生意谋生,偶尔也去都城。方才听到朝歌的名号,有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不觉就开口了。” “这位小兄弟,还请见谅。” “哪里。”姬发笑道:“夫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道逢嘉友,也能开阔眼界。” “哈哈哈,是是是。”石商人爽朗一笑,“看你们兄弟二人关系密切,举手投足间又有几分书卷气,果然谈吐不俗。”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殷郊开口:“不是兄弟。” 姬发猛地侧过脸,就见殷郊目光炯炯,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 他狠狠拧了一把殷郊腰间的软rou,面上则是云淡风轻:“我们其实是知交好友,结伴同行而已。” 在姬发的威胁下,殷郊只得乖乖住口,喝茶吃点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石商人道:“不知二位可有去过苍山洱海,往西走,还有雪山呢,风景美不胜收。” 姬发摇头:“未曾,不过此处风景也不错,观赏梯田里的水稻也别有一番韵味。” “的确。”石商人点头,随即口气又带上遗憾:“若是二位不急着回朝歌,也可在大理多住些时日。这梯田,要开春时最好看,绿汪汪的一片,像森林一样。” “是吗?那可真不巧。” 姬发露出遗憾的神情,忽然想到什么,又问:“不过我也有一处不明,一路走来,收粮食的大多穿着民族服饰,商人不算多,和云州城完全不一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石商人喝了口清茶,解释道:“我们大理虽说民族众多,但自前前朝起,中原来的人越来越多。云州更有那位王爷的府邸,所以商人都愿意在云州扎根。” 那位王爷…… 光听这一用词,就可见民间百姓对殷寿的印象如何,连称号都不敢直呼。 姬发微微一笑:“感谢解惑。”他又转向小二,“再给这位石商人上壶好茶,这桌都记我账上。” “好嘞!” 小小一间露天茶馆,已然弄出大酒楼的架势,前台后厨忙活不停。 石商人喝着普洱茶,满足地眯了眯眼睛,滔滔不绝: “说到粮食,这里收的算晚了,再往南一些,河洛的一些地方还有安南,一年能收三次稻子。” 一年收三次? 姬发想了想自己的家乡,哪怕是被誉为大商粮仓的西岐,一年也才能收两次小麦。 “不过,也不是所有田都能种得出东西……” 石商人的声音突然停下,双眼睁大,看向从官道走过来的人。 那十位头戴笠帽、腰间佩有武器的侠士先向殷郊和姬发行礼,然后坐到另外两张摆满美食的空桌。 他们都是殷郊的护卫,负责前后探查路径,保护世子世子妃安全。 石商人知道面前的两位公子身份不简单,但没想到,两人身边竟有这么多带刀护卫,看起来全都是十足的练家子,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他擦了擦头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冷汗,谄媚道:“多谢公子的茶水,二位慢用,我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石商人背起包袱,快步走向官道,坐着牛车走了。 “家住河洛,却向北走,呵。”姬发将脑袋靠在殷郊肩上,笑道:“郊,我们有那么吓人吗?” 殷郊也跟着笑了笑,没说什么。 半个时辰,吃饱干草的黑白骏马拉着主人重新上路。 车轮滚滚向前,直到一处山谷当中停住,周围隐约还有奇怪的声音。 “怎么了?” “启禀殿下,前方有人打架闹事,堵住了官道。” 殷郊打开车门,看向前方幽深的山谷,荫凉下,是一副截然不同的场面。 上百号人乱哄哄打斗在一起,他们身上的服饰各异,少说也有六七种民族,有的手上还拿着锄头、镰刀、斧子、石头等武器,打得是头破血流。 更令人诧异的是,动手的不只有大人,边缘还有小孩在互相拳打脚踢,显然是一场打得不可开交的恶仗。 “哼。” 目睹全过程,殷郊冷哼一声,嘱咐姬发留在车内,然后跳下马车,阔步向前。 姜槐试图阻拦:“殿下!” 姬发摇头:“让他去吧。” 众目睽睽之下,殷郊走到离人群八尺远的空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白金色的令牌,朗声道: “我乃大商世子,通通给我住手!” 这时,乌云散去,阳光从山谷西侧照射进来,那块白金色的令牌上,“殷世子郊”四个字几乎在发光。 岂料,皇室无上的权力并未同阳光一起照耀下来,打斗的人群非但没停止,反而打得更激烈。 殷郊深吸一口气,由衷地感到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