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西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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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乙二十四年,九月。 清晨,西岐最大的寺庙,低沉绵长的钟声响起,红漆大门打开,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 伴随着和尚念经和木鱼声,殷郊与姬发持香虔诚拜佛,又为未出世的孩子点了一盏长明灯。 姬发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但或许是受周围诵经声的影响,他的内心感到宁静而平和。 殷郊亦然,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 灯芯燃起幽幽光芒,好似银河星辉,在寂静中无声长坠。二人静伫半个时辰,才终于舍得离开。 松林之间,一只青鸟飞过,打破寂静。小径中间的姬昌半眯着眼睛,看向尽头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感觉背影有些眼熟,好像是—— “姬发?!” 听到久违的熟悉的呼唤声,姬发瞬间僵硬了身子,他急忙推开环在腰间的手臂,看向身后。 “爹?” 姬昌露出笑容:“是我。” 姬发快步走向两年多未见的父亲,内心百感交集,特别当看到姬昌脸上纵横的皱纹时,他不由自主流下两行清泪。 姬发哽咽:“父亲……我回来了。” 姬昌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旁的幼童不明所以,怯生生往姬昌身后躲,攥着姬昌的袖子不敢放手。 “别怕,这是我儿子姬发啊!”姬昌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快和你二哥哥问好。” 幼童转了转圆碌碌的眼睛,给姬发鞠了个躬。 姬发擦干眼泪,有些疑惑:“爹爹,这是?” “这是你弟弟,雷震子。” 弟弟?两年不见,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大个弟弟? 姬昌解释:“他是我在江南收养的。稚子可怜,高烧不退被遗弃在郊外,现在虽捡回一条命,但也受刺激暂时说不出话。自古心病难医,唯有顺其自然。” “原来如此。” 姬发自己失去过孩子,自然生出怜爱之心:“好孩子,告诉哥哥,你今年几岁了?” 雷震子想了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左右各比出两根手指。 “四岁,是大孩子了。”姬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一会儿回去,我让殷郊给你糖吃。” 这时,殷郊也走到几人身边,双手互握合于胸前,郑重向姬昌行礼:“姬尚书。” 姬昌连忙躬身:“老臣参见世子殿下。” “姬尚书快请起。”殷郊连忙扶起他,“您是长辈,无需多礼。” 姬昌固执摇头:“礼不可废。” 接着,他抬起头,睿智的眼神轻轻扫过殷郊、姬发二人的脸,好像一眼能洞穿二人的心思。 “咳。”殷郊假意咳嗽,摆出请的手势,一起下山。 “姬尚书今日到寺庙,可是求风调雨顺?” “正是。”姬昌点头,“如今前线战事激烈,百姓饥不果腹,但求老天保佑,各地秋收顺利,五谷丰登。” 殷郊感叹:“姬尚书为国为民,实在是我大商的福气。” “这是为人臣该做的。”姬昌捋了捋白须,瞥了一眼刻意离殷郊半尺远的儿子,并不点破少年的心思。 “不知世子殿下为何与发儿在此?” “……” 殷郊与姬发对视一眼,均看出彼此的犹豫,最终异口同声道:“祈福。” 烧香礼佛,是为求孩子长明,怎么不是祈福呢? 姬发扶住姬昌的手臂,转移话题:“爹,山路不好走,你小心些。” 姬昌看着脚下新修的卵石小径,点头:“发儿一向贴心。” 山下,姬发命人取了糖糕点心,全部交给雷震子,又亲自扶姬昌上马车,准备回府。 “郊,我与父亲一起。” “嗯。”殷郊点头,又叮嘱:“但你切记,一路坐车,不能骑马。” “好了,我都知道。”姬发哭笑不得,“况且你就跟着后面,我又离不开你的视线。” 殷郊笑了笑,趁着车内的姬昌看不见,捏了捏姬发的手。 姬发撅起嘴,瞪了他一眼:“你快过去,该出发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上路,姬昌瞥了一眼后方闪电、雪龙驹拉着马车,捋了捋白须。 “发儿。” 姬发一边给雷震子剥糖,一边抬头:“嗯?” 看着儿子如小鹿一样清亮的眼睛,姬昌顿了顿,压下心中的疑问,道:“你兄长见到你回家,一定也高兴。” “哥哥竟然还没回朝歌?”姬发惊喜不已,“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 下田野两年多,姬昌自知对小儿子亏欠,看着他的笑容,心中酸涩不已。 “发儿……”他再次顿了顿,“这回,西岐秋收一结束,我便会回朝歌向陛下述职,以后定常伴吾儿左右。” 惊喜来得太突然,姬发有些不敢置信,直到雷震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剥糖,才回过神。 “好、好!太好了!” 姬发忍不住湿润了眼眶:“爹……我、我……”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关于亲情、关于家庭,好像梦中的一切突然浮现在眼前。但是,一想到殷郊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堵在喉口。 姬昌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瞧你,这么大人还像小孩一样,开心成这样?” 姬发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嗯,开心,我太开心了!” 这时,雷震子拉了一下姬发的袖子,把手中紧紧攥着的龙须酥递给姬发,示意他吃。 “给我的?” 雷震子点头,又指了指眼睛,好像是在安慰他不要哭。 姬发破涕为笑:“好,谢谢好弟弟。” 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马车缓缓驶回姬府,姬发心中的感伤又升了起来。 九年未归家乡,家中一切仍维持和过去一样。院中的榕树依旧挺拔,花草植物位置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不是离家九年,而是和往日出门捉鱼一样,骑着小白马,迎着霞光和麦香归来。 姬发拉着殷郊进了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东西未变,只是多了床新被褥。 整理的嬷嬷惊喜极了:“二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嗯。”姬发轻点头,“有劳嬷嬷这些年帮我照料屋子,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哪儿的话,这都是该做的。”嬷嬷笑了笑,“大少爷吩咐我们,务必保护好您的东西,您小时候玩的玩具也全都在呢。” “哦?” 殷郊眼前一亮:“发,快让我看看,你小时候都喜欢什么。” 几个华丽的箱子搬到桌上,姬发一一打开,神情怀念。 里面全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小玩意儿,什么拨浪鼓、风筝、泥塑等等东西,还有哥哥亲自做的木制小马,和母亲缝的布老虎。 母亲难产离世,双胞胎弟弟meimei也一起离去,一家六口瞬间减半,只留下三个伤心的男子。 曾经的姬发,迫切想离开西岐,想将所有的痛苦留在家乡,到朝歌迎接新生。当时的他太小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第一次直面死亡,能选择的只有逃避。他把雪龙驹、拨浪鼓、布老虎留在过去,刻意忘记一个事实:过去也是人生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到头来,他根本割舍不了。 家,是一种特有的温暖与幸福的存在,无可替代。 姬发双目含泪,那晶莹的泪珠宛如雨后荷露,一滴一滴落下,清净心中的尘念,只留下透明与纯净。 殷郊搂住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不必多说什么,他明白姬发的一切。 晚间,主厅摆上宴席,为二人接风洗尘。 一家人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姬发讲了一些安南打仗的趣事,也讲了自己立功的事,但刻意回避从战场突然离开的原因。 雷震子吃饱后自己跑去院中玩耍,伯邑考唤人取来佳酿,一一倒上。 “小发,你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又立下战功,哥哥真为你高兴!” 伯邑考笑着举起酒樽:“来,哥哥敬你一杯。” 看着满满一杯酒,姬发的笑凝固在脸上,嗫嚅:“我、我……”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殷郊心知不能躲,迅速接过酒樽,道:“兄长,姬发不宜饮酒,我代他喝。” 说完,他将佳酿一饮而尽。 伯邑考:“……” 但比起大儿子的疑惑,姬昌更多的是关切,他问姬发:“可是安南一仗伤到身体?” “……” 姬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殷郊抿了抿嘴唇,直截了当下跪,主动认错: “姬尚书、考兄长,都是我不好。” 姬发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急切地挽住他的胳膊:“殷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姬昌也连忙起身,想去扶殷郊:“殿下身份高贵,老臣怎敢受此大礼。” “起来起来。” 殷郊摇头,轻轻拿下姬发的手,接着双手合于胸前,对姬昌郑重其辞: “请恕殷郊斗胆,唤您一声姬伯父。” 伯邑考隐约觉得不妙,来不及阻止,就听见殷郊严肃的声音—— “我心悦姬发,想要与他成婚。” “……” “……” 大厅瞬间被沉默蔓延,伯邑考扶额,苦笑了一下。他尚未来得及告知父亲关于弟弟的婚事,想不到殷郊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胆。 姬发几乎凝固在原地,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姬昌,害怕父亲受不了刺激。 谁知,姬昌只是默默坐回原位,一言不发。 “父亲……” 姬发有些紧张,“您还好吗?” “……此事我早有预料。” 姬昌慢慢吐出一口气,问道:“世子殿下,我问你,这件事王爷王妃可知?” 殷郊点头:“父母亲已知晓,他们支持我与姬发一起。” 姬昌眉间的焦虑未少半分,又问:“那东宫和龙德殿,宗庙和社稷呢?你们可曾考虑过?” “爹爹,我们……” 姬发下意识想回答,却被跪着的殷郊握住手,示意他来。 殷郊道:“我知道伯父的意思,请您放心,我与姬发已得到祖宗认可,于宗庙,姬发就是正式的殷世子妃。至于皇祖父与伯父,非我二人之阻碍,父亲锋芒毕露,终有一日会登上宝座,届时,姬发也将是我唯一的妻子。” “还请伯父、兄长相信我,我一定会让姬发一辈子平安幸福。正式成婚后,我不会将姬发拘于庭院,更不会暴露他能生育这件事。他依旧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成为大商的英雄。” “我心匪石,情意难转,还望伯父成全!” 一番激昂的发言结束,殷郊眼睛里装着的只有坚定。 姬昌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沉默重新蔓延全场,殷郊与姬发都有些不知所措,下一步该怎么做? 看着殷郊虔诚跪在地上,姬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勇气:他的爱人为人正直,身份又高贵,今生只跪过祖宗与帝乙,现在,为了他们的未来,竟心甘情愿跪向臣子。 这么好的殷郊,值得他付出一切。 姬发心一横,道:“父亲!我、我……” 姬昌睁开眼睛,声音有些疲惫:“你什么?” 姬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已有殷郊的孩子。” …… ………… 沉默不到一秒,姬昌与伯邑考同时发出诧异的喊声:“什么?!” 姬发害怕自己失去勇气,索性闭着眼睛,一鼓作气说完:“但是,因为一时疏忽,我们上个月失去了他。” 不仅暗渡陈仓,还怀上孩子,最后失去孩子。他心中最担心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 伯邑考感觉手止不住颤抖:“你、你们……” 他一向温和,此刻气急攻心做不出其他反应,最后砰一声倒在椅子上。 “哥哥,你还好吧?” 殷郊连忙起身,和姬发一起过去查看,伯邑考迅速把殷郊的手甩开,怒吼道:“别碰我!” 殷郊抿了抿嘴唇,知道这是自己该承受的,又与姬发转身去查看泰山大人。 一声不吭的姬昌坐在椅子上,半睁着眼睛,宛如一座凋残的塑像。 姬发有些担忧,低低呼唤一声:“爹?”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姬发又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姬昌的肩膀。 下一秒,姬昌那本就孱弱的身躯从椅子上滑落,倒在地上,整个人昏死过去。 “爹爹!” “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