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娶我
“不过是几头野狼,又不是遭了土匪!” 岚州府衙后配备的家院中,白长史端起刚煎好的茶啜饮一口,满足地眯眼赞叹,波斯人卖的茶饼的确不错,不枉费他花了十贯钱托人千里迢迢从长安带来。 慌慌张张跑来报信的司兵被他这样一骂,不但没有识趣地退下去,不再打扰白长史品茶的兴致,反而急慌慌凑上前,压低声音禀告:“可是,那几人看着不像普通行人,满身肃杀之气,倒像是行伍的军官。” 白长史脸色更差。 军官又如何,又不是这太原府的府牧!什么州的兵赶来他这岚州大包大揽命人剿灭狼患,是欺他以长史之位代领岚州一应政务吗?他倒要扣下这几个狂妄军汉,查查到底是谁的治下,好好参上一本! 白长史越想越气,手上的青瓷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杯底碰在桌面的轻响让司兵抖了一抖。 自己这算是惹怒了上官吗?可是……司兵捻捻袖子里拢着的飞钱券,适才那小娘子给的钱可真不少啊…… “长史,还是应付应付他们吧,听那婢女口音,像是长安来的。”司兵小心翼翼,“我看这几人可不像缺钱的,敢来咱们府衙找事,也不能轻轻松松放他们走不是?” ——怎么也得让他们脱层皮! 白长史心下了然,想想司兵说的也是,既然打扰他好好地品茶时间,便叫他们拿几倍茶饼的资费来陪罢了。 等在前厅的宋森雪又看了旁边的白安澜一眼。 也不知这小娘子手里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若当真都是假的,今天的事可是不好收场。 他正在心里暗暗琢磨着,白长史带着司兵已经大步迈进了门。 “是何人要见白某人啊?” 听到官腔十足的长音,宋森雪敛去眉间泛起的轻蔑不耐,径自迎上去拱了拱手。 “某,受人之命,来请岚州府兵相助,剿灭岚州至忻州官道附近的狼患。”宋森雪朗声道,“此患不除,必成我太原府大患,还望长史立即发兵与我同去。” 白长史长脸一黑:“大胆!尔等何人,竟敢在我岚州府衙内出此狂言!来人——” “且慢动手!”宋森雪喝道。 他内力深厚,气息绵长,一声暴喝震得眼前书生两耳嗡嗡,养在府衙的富贵闲兵何曾见过如此阵势,一时间为他气势所迫,竟然不敢上前。 “白长史,且慢动手。”宋森雪又放低声音笑道,“也是某疏忽了,竟忘了递上某家主人的名刺,长史不如看过再决定要不动手,还是要协助某出兵啊。”他手一挥,一派主人架势,倒把此地正紧的长官比了下去,“小白,还不快把李相公的名刺拿给白长史看看。” 白安澜十分乖巧,自随身荷包内取了名帖就要递上去。 “等等、什…什么相公……”白长史大惊,接过帖子的手都有点发抖了,仿佛是拿了什么千斤巨物。 白安澜微微一笑,脆声答道:“自然是李林甫李相公,难道白长史觉得,普天之下还有哪位相公吗?” 李相公! 白长史脸色立刻挤满了殷勤笑意:“上官受惊了,不知李相公安排上官来此,是为何事?” “李相公吩咐的事情,自然是军国大事,岂容你区区一府司马过问。”宋森雪面上摆出倨傲神色,心中却更加不屑,果然是看人下菜的东西! 遭他叱责,白长史非但不生气,反而点头哈腰继续道歉连连:“上官说得是……是我僭越了!上官不如喝口茶,在官厅中稍作歇息,我这就安排,势必听从上官安排,将这狼患剿灭于未然!” 狼! 有狼……叶未晓跌跌撞撞地逆着狂风奔走,周身的狼群扭曲着、咆哮着,急欲择人而噬。不对!他猛然停下脚步,顾不得生疼的身体,怔怔望向远处,火光里的并不是那些狼群,而是人,高大凶狠毫无人性的人……举着屠刀,正在杀戮的人。 是胡人! 走啊……你快走啊…… 他张开嘴想要叫喊,但是直到喉咙痛得像要撕裂,也发不出声音。 急促的脚步声在他身边不断响起,人群在四散奔逃,尖叫声痛呼声狂笑声人仰马嘶间吵得他头痛欲裂。 叶未晓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巍巍而立的背影。浴血带伤,却还是站得笔直,手中长刀如龙而舞。 叶未晓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徒劳地往前快步跑着,靠近些,再近些,马上就可以拉到他的手……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了他一头一脸。 走啊! 你为什么不走啊! 都说一腔热血怎可负,他此刻难道不是被辜负! 叶未晓闭上眼,任凭眼泪滑落。 他知道这个人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不论是怎样的死去了。英雄也好,无谓也好,欢喜地死在情人怀抱里也好,安然的老死在床榻也好……不管怎样,总是死了。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天地之间,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还年少的那个叶未晓尖叫着坐了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花窗洒在床褥上,窗外艳阳高照,有微凉的风轻拂过耳侧。 是梦啊…… 少年郎君舒了口气,揉一下酸乏的眼皮,却摸了满手冰凉的泪水。 我到底做了什么梦,叶未晓摁着头努力思索着,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很难过,那种撕裂胸腔的难过。 “醒了。” 头顶传来的男人声音很低沉,听不出喜怒。 浸过温水的帕子蹭在脸上,叶未晓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了,在脸上胡乱擦了几把,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 是他啊…… 叶未晓掩在帕子里,把脸上些许的慌张遮住了。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呢。叶未晓在脑内飞快地思索着,岚州本不是自长安回忻州的必经之路,自己和白安澜又是边走边玩已经偏离了原定的路线,不好——! “小白呢!”叶未晓猛地抬头,“我的婢女——” “你的搭档,我已经安排森雪带着她一同往岚州府衙,用了李相公的帖子请兵。”对方说着,看他猫洗脸一样在脸上擦来擦去的动作,“尽可放心。” 他知道了! 叶未晓呆了一下,旋即回过神偷偷抬眼看他。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薛家接受凌雪阁如此近身的监视有多久了?大约比叶未晓的年纪还要久远,不知道才是奇怪吧……请兵一定是要灭野狼群的,如此大规模的潜伏在官道附近,随时都会失控。 不过来之前也没听说过这太原府还闹狼啊,雁门古道附近常有大虫出没伤人,这个叶未晓知道,也自诩从接下任务开始就做了不少功课,若是其中有一个字讲过夜间有群狼出没觅食,他肯定会准备更周全的。 叶未晓欺瞒在先心中有鬼,对方却沉得住气,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垂眼饮水,任凭他半张脸埋在已经凉透的帕子里眼睛骨碌碌乱转。窗外楼下能听到人声渐起,房间里却一时间安静得令人心悸。他在长安时顺风顺水惯了,正是年少气盛,以至于入了凌雪阁遭姬别情打磨了几年,因为没经过真正攸关生死的机缘,依旧很难彻底耐下性子。让他夜间伏击忍耐许久不难,可心里有事牵念,对面又是深沉老成远胜过他的男人。对方沉默着,没有铁铠重剑,只是捏着客栈里粗粝的旧陶碗,垂着眼慢慢地一口口饮下去,眉眼却像出鞘的刀一样锐利。 “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到宋——嗯,宋将军他们回来吗。”叶未晓咬了一下舌头,终于忍不住试探。 “你想吗?”对方反问,不肯定也不否决,看向叶未晓的眼神却很柔和。 叶未晓眨眨眼,尽量让自己半张脸的表情看起来更加亲切可人,声音也放得很软,与之前寒碜宋森雪的跋扈完全不同:“如果可以的话……” 心里却在暗骂,白安澜还跟着你的下属在一起,我可以不等?怎能不等? “你觉得这里安全,自然可以留下。”对方直视叶未晓的眼睛,目光炯炯。 安全!他是什么意思? 叶未晓手里的帕子在不知不觉中被攥紧了,这里是太原府下辖,观其布置,想必是官府所属的驿馆,自有驿丞居中迎来送往,把持着不同名帖路引的各路官差人马安排的妥妥当当,就算是有些许摩擦,自己拿着李林甫的名帖,也是优先安置的对象,明面上又会有有什么差错。可是这人说,你觉得安全……叶未晓觉得安全,就作数吗?他是长安的小霸王,又不是这里的地头蛇,他甚至连这是哪路的驿馆都还不知道呢!那么叶未晓的“觉得”,也就是不安全了! 不安全—— 狼群! 他猛地清醒过来,摸着自己泛起冷意,被激出细小疙瘩的胳膊,低低地吐出一口气,“若是我觉得不安全呢?” 叶未晓在对方面前总带着点举棋不定的犹疑,或许是身份的局限,又或者因为看不懂这深沉的男人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曾经在长安黑街谈笑间杀伐决断的气魄全然不见。 “不安全吗?”男人轻轻地说,“当然也有两个选择,看你半途离开送亲的队伍,或许不并愿意以使者的身份嫁到边塞苦寒之地。那么,叶家元娘或许已经死在了半夜狼群之口,之后如何就任凭凌雪阁安排,也许你会更开心一点。” 我或许会开心,但更有可能的是,不等李林甫这台首追究责任,就被师父从拔仙台直接扔到太白山底下。叶未晓气呼呼地想,这算是什么选择? “那第二种呢?” 男人没有回答,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才淡淡道:“太小了。” 叶未晓勃然大怒。 甘罗十二岁为相,他叶未晓怎么就不能十五岁肩负重任了! “那你走吧!”脱口而出的却是气话,一副偏不要你如意的模样,“等明天记得上报朝廷叶家小娘子死你家门口了!” “若你选择离去,凌雪阁要把后面的事情处理妥当,某才能上报。”对方摇摇头,站起身来,垂眸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看一个骄横跋扈的孩童,很宽容但是让叶未晓难得觉得有些羞愧。 “狼群是人为引来的,”男人低声说,“总要先保证自己安全,离去也不迟。” 叶未晓跪坐在床上,看着高大宽厚的背影下楼离开,脸上一阵青白。 片刻,少年人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顾不上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憋屈郁闷,赤着脚急急追出了门。 “选什么啊,”他对着那人的背影小声喊,“娶我啊!” 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眼看着就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了。 叶未晓再也顾不得被旁人听到的脸面问题,俯身趴在驿馆二楼低矮粗糙的木栏杆上,脆声高喊:“薛直!” * 实际上李林甫在两年后才以礼部尚书之职拜相,736年取代张九龄为右相,这里官员称呼他李相公,暗示李林甫得武惠妃相助,已经大权在握,恭维他必出将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