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Chapter　08

    埃莉诺和墨洛维并肩坐在马车内，她的脸上蒙着一层薄纱，抬起右手，微微撩开车帘，透过小小的缝隙看着霍普城近郊的风光。

    这条道路十分宽敞，能够供两架马车并驾齐驱。地面铺设得也较为平整，一路上扬起的尘土有限。不少农民正赶着收割田里的作物，他们自顾自地辛苦劳作，脸上并没有麻木或绝望的神情。

    阳光沿着一角空袭爬进马车内部，她的心情也变得很轻松。

    “您们家男人就只有一个名字么？”埃莉诺轻声抱怨着，“我们好歹是‘路德维希’和‘马克西米利安’换着用……”

    她总能让他发笑。

    墨洛维很无奈地抬手揽过她：“您可以叫他埃德加。这是我jiejie给他取的名字。”

    “不错的名字。为什么最后没有使用它？”

    墨洛维似笑非笑：“不如您自己问问莱昂。”

    埃莉诺了然地说：“您的草包姐夫，本事不大，野心不小。”

    他们正在探望墨洛维的侄子的路上。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既没有跟着墨洛维住在城堡里、也没有被他的父亲莱昂带在身边抚养，而是被安排在近郊的王室别居接受教育。

    墨洛维为她介绍了他的家人们。她已经知道墨洛维三世死于伤口感染，他的母亲则去世得更早。此时的平均寿命实际也不高，病逝并不是太值得怀疑的死因。墨洛维十岁那年——也就是他被发现身体抱恙，而父亲突然去世，仓促登基的同一年——他唯一的jiejie，与霍普城的莱昂结婚。

    如果她是一位勇敢、有谋略的公主，理应被嫁给格林尼特人的贵族；如果她是一位顺从、听话的公主，就会听从父亲的安排，与城内可靠的年轻人结为夫妇。很遗憾，这位公主毕生之愿是追求真爱。

    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丈夫。莱昂不属于四王麾下的任何一股势力，而是霍普城本地的古老贵族家庭。比起霍普城的未来，她更希望自己的丈夫快乐，这样，她也能感到满足和愉快。

    墨洛维四世刚登基的时候，他的jiejie与姐夫很是为摄政王的位置闹腾了一阵，直到克里斯蒂安拿出墨洛维三世的亲笔书信。五年后，他们爱情的结晶诞生——是位男孩。他的jiejie难产而亡，死前曾亲口说过要给孩子取名为埃德加。

    然而，第二年的大战耗费了墨洛维过多的心血，当他凯旋归来后，陷入了长达半年的高烧昏迷、多数时候神志不清的病危状态。总之，他成功地熬了过来，而莱昂叫那个孩子“墨洛维”。

    莱昂笃定墨洛维不会再有后代，而他的儿子终将继承王位。莱昂要求自己的孩子住在城堡里，接受王储教育，墨洛维亦不希望侄子被莱昂养废。这孩子的未来王储身份始终没有得到承认，埃莉诺想，大概莱昂没斗过墨洛维。

    遗憾的是，墨洛维那位恋爱脑的jiejie，死前要求墨洛维善待自己的丈夫，直到墨洛维点头，她才咽气。为了这个承诺，莱昂依然占据朝堂一角，担任着几个要职之一，三五不时地跳出来出昏招，又或者无差别地和所有在他看来影响自己利益的人扯头花。

    埃莉诺不由得怀疑，如果莱昂的孩子真的要继承王位，大约墨洛维会在死前，先把莱昂给杀了吧？

    “那个孩子……”墨洛维说，语气很怜惜，“他很可怜。等您见到他就知道了。”

    埃莉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而她的丈夫没有再说话。

    当她见到埃德加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六岁的小男孩长得就像个俊美的小天使，淡金色的头发自然地打着卷儿，他像个小大人那样对埃莉诺行礼，扑闪着大眼睛，很羞涩地说：“很高兴见到您，埃莉诺王后。您长得真美丽。”

    介绍完自己，埃德加一点儿都不怕生，拽着埃莉诺的裙子，靠着她的腿，开开心心地与墨洛维打招呼，而埃莉诺低头看看小天使，再皱眉瞅瞅墨洛维尚且完好的半张脸，忽然明白他jiejie看上莱昂哪一点了。

    ——这孩子估计是莱昂的翻版吧。几代墨洛维国王，娶多少个漂亮老婆，都生不出这么好看的孩子。

    太——可爱啦。

    埃莉诺让他牵着自己的手，奶声奶气地为她介绍“他的家”。

    埃德加身上还带着一股奶味儿，又乖又听话，陪他玩游戏的时候，他开心得满脸通红，表达快乐的方式是对着她笑个不停，根本没有出现什么尖叫、大哭、抗拒之类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的情绪。

    墨洛维坐在阳光下批改随马车带来的公文，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带着孩子玩耍的埃莉诺。她说自己并不擅长对付小孩子，可是她一直在笑，很喜欢孩子的样子。

    他特意给埃德加放了一天假，今天小朋友没有任何的课业要完成。埃德加很快乐地玩了一下午，当他揉着眼睛打起哈欠、靠着埃莉诺，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埃莉诺唤来保姆，示意她把孩子抱去休息。

    埃德加一离开埃莉诺，就要哭不哭地惊醒，王后只好让保姆抱着小朋友，自己跟着去了卧室。

    她坐在床边，让保姆把埃德加暂时放在自己怀里，轻声地唱着她从小听过的摇篮曲。埃德加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喃喃地念着“mama”，埃莉诺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伊丽莎白，有点儿鼻酸，轻柔地抚摸埃德加的脊背，视线从小天使的发顶滑到耳后，忽然浑身一颤。

    埃德加的左耳后方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溃烂。

    那绝不是小孩玩闹时意外受伤能造成的伤口。

    埃莉诺一阵阵地发冷，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为什么墨洛维拒绝娶妻，又始终不承认埃德加的王储身份，为什么他对她说孩子“可怜”，为什么他不能去市外尽情跑跳，而是在铺着柔软地毯的房间里孤单地堆积木……

    墨洛维十七岁时面部开始溃烂，此后他公开了自己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消息。见到他本人后，埃莉诺大概明白，这消息也是障眼法之一。一直说他要死、一直没有死，等哪一天他真的病重，反倒没多少人回信。

    ——但如果不是十六岁时的大战，他的症状会更晚出现。

    埃德加只有六岁。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墨洛维出现在侄子的卧室门口，更加小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吻了埃德加的头顶，又捏了捏埃莉诺的脸颊：“您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倒像是他的母亲。”

    埃莉诺捉住他因为批阅公文而缠好绷带的手指，轻轻地落在埃德加的伤口边缘，带着一股希望，探究地看着他。

    墨洛维点点头。

    埃莉诺眼里的光芒就这样黯淡下去。

    夜晚回城的马车上，埃莉诺紧紧地裹着厚重的披肩，一语不发，把自己尽量地蜷缩在墨洛维怀里。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埃德加的保姆、他的三位医生、我们两人，以及您的父亲——那时我们在讨论联姻，我认为他需要知道这个——连莱昂都不知情。”墨洛维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出的内容却让人感到很冷，“莱昂还有利用价值。给他虚无的希望，他会更加渴望权势。有些东西，握在他手里，比让其他人瓜分，对我而言更加有利。”

    埃莉诺的声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埃德加还有多久？”

    “小孩子本来就更加脆弱。不会很久。”墨洛维说，“埃德加病重的时候，我会接他回城。最后的时刻，您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在场。会很痛苦。”

    埃莉诺从他怀里挣脱，很认真地捧着他的脸，同时看着他一团糟的左脸，和五官分明的右脸：“我要陪着他。我也要陪着您。直到那一刻来临。不要推开我。不要不告而别。我一定会很勇敢地和您们告别。”

    她又想起路德维希七世让她带来的止痛药物，问他：“疼吗？”

    “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疼痛。”墨洛维温柔地说，“每一处疮口在任何时候都是痛的。埃德加的食物里放有很少剂量的止痛药，我尽量不使用这些东西。我不愿意成为止痛药物的奴隶。过量地使用它们会成瘾。”

    埃莉诺以为自己会吓得直掉眼泪，但她并没有。

    现实糟糕到这份上，哭也没用。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明天就要重新开始上朝了吧？带我去见见他们吧。”

    “好。”墨洛维答应得很爽快，“我不会让他们欺负您的。”

    “您当然要保护我。”埃莉诺狡黠地笑了，“还有，我要带几个近卫。”

    墨洛维同意了，同时又摆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不要害怕。不会有人敢对您动手的。”

    说话的时候，年轻的国王对妻子带着一万分的怜爱，心疼她把霍普城看作一个危险的地方。他没有料到，次日需要被保护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