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十二）恨长留
张启山怎么也没有料到姜之离对张敬慈的恨意居然抵不上对自己杀死吴邪的恨意。 如此重情，是弊也是利。 “那僧人说过要等多久吗？”姜之离望着山洞中那棵如枯树般的养魂树问道。 玉牌已经带着她的一抹灵被埋在了养魂树根部，就好像只是在一棵寻常的矮树下埋了一个寻常物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张启山负手站在另一边看完了姜之离郑重的全程，眸光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他摇摇头，“没说。” 他亦没有告诉她七情锁的名字，以及改命的代价，毕竟手中的筹码可不能一下子全部都打出去。 姜之离在养魂树边靠着洞壁坐下，“我想在这里待着。” 张启山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姜之离又道：“离你的计划时间还早不是吗？挑拨燕楚，给楚国公找个攻入燕地的筏子，都用不着我，我只需要帮你对付摆渡人就够了，不是吗？” 张启山明白姜之离说的是事实，他们当初便是如此说好的，只是现在他莫名感到了不悦。 他看了眼那棵毫不起眼的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 他想可能是因为这里太过安静才让他无端生出了这么多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思绪，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了下去。 他这辈子，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一开始他只是想活下去，然后他想活得好一点，再然后他想活成受人尊敬的模样。 他这一生是为自己而活的，这便注定了他不会去为任何人不顾一切，同样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了他不顾一切。 能抛弃自己的那种不顾一切。 他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尖，转身离去。 这时姜之离突然喊住了他：“等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张启山嗤笑出声，他头也不回道：“我看起来像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姜之离的目光依旧粘在那棵树上，她语气平淡地说道：“我可以保你不死。” 张启山转了过来，姜之离没有分给他半点眼神，兀自说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都能让你活过来。” “说吧。” “帮我找到麒麟。” 张启山挑眉：“我还以为你在乎的只有吴邪。” 姜之离终于看向了他，“我在乎谁，和你有关系吗？” 张启山的眼神沉了下去，说到：“我会去找，至于找不找得到，另说。” 姜之离点点头，复又沉浸回了自己的世界。 张启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姜之离没有注意，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即便重新聚起了吴邪的魂魄，她的吴邪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魂魄聚齐的那一刻，他的魂魄便会进入轮回，这种死生的转换，省去了摆渡人的接引，她倒是不用再担心摆渡人从中作梗。 下辈子的他会失去此生的记忆，他会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重新活一次，只是他新的人生中不会再有那只被他带下茫茫雪山的小山鬼。 姜之离的眼睛酸涩起来，她的视觉在进入楚地之前就恢复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在池底的那八年就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跟着吴邪下山，那么他根本就不会遭这一遭罪，他本应有坦途未来，他本应去做他的青寂道长，而不是那个鏖山小院里的吴邪。 她明明早就下了决定，不再去打乱他崭新的人生，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会去想他下辈子会是什么模样。 姜之离抱住屈起的膝盖，将脸埋在了臂弯里，任由泪水打湿了衣袖，明明在知道吴邪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哭，为什么现在会哭呢。 她不该哭的。 他们命运的纠缠该到此为止了。 “吴邪……吴邪……”姜之离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死死攥紧着袖口。 再也不会有人在明媚的霞光下等她回家了。 她的吴邪再也不会回来了。 ———————————————————————————————————— 张启山的计划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 楚国公本就是一个自视甚高且好高骛远之人，张启山所引出的矛头并未指向燕地的敬公，而是直接指向了昏庸无能、沉迷于奇方异术的周天子。 历代天子都在追求长生，然而这一代的天子异常热衷，甚至于到了置朝政不顾，一意孤行要去寻传说中的西王母国，求长生不老药的地步。 众多封侯不满已久，子民过着民不聊生的日子，天子竟还沉迷在旁门左道之中。 楚地土地富饶，兵马强壮，近些年吸纳了不少逃荒的难民后愈发强盛。 经张启山一撺掇，楚国公自然觉得到了劝谏天子退位让贤的好时机。 这时，张启山提到了张敬慈的名字。 张敬慈的出名正是因为他的方术，极受天子宠信，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张启山这一提，楚国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直言天子定是受到了此人花言巧语的诱骗，余下的不用张启山多说，楚国公就如他所愿地走上了他铺垫已久的那条路。 可惜，楚国公的谏言还在去往镐京的路上，消失许久的周天子居然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中，还宣称自己真的找到了西王母国。 楚国公安插在镐京的探子送来了一个地名——长白山。 听到这个消息，张启山立马来山洞找到了已经在里面待了将近四个月的姜之离。 洞中只有一颗夜明珠散发着黯淡的光，姜之离的身形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脸仍是白得透明，张启山一时竟没分辨出她的存在是真是幻。 听到脚步声，姜之离缓缓抬起了头。 “找到麒麟了吗？” 张启山来山洞的次数不多，每一次姜之离的开场白都是这句话。 再度听闻，本就烦躁的张启山愈发烦躁起来，他忍不住口出恶言：“他估计早就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了。” 姜之离还是淡漠的神情，“那应是我害死了他。” 如果她能再敏锐一点，早一点发现摆渡人是为她而来，她便不会将麒麟送入青铜门，她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麒麟一个人在里面会害怕吗？ 会恨她吗？ “为什么，错的明明是我，受苦的却是他们呢。”姜之离似是自言自语。 张启山却听清了她的话，他就不该答应让她留在这里，一天天不知道想些什么，一次比一次死气沉沉，这样还怎么去帮他应对摆渡人？ 张启山大步上前拽着姜之离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她的眸光逐渐聚焦，凝在了张启山脸上。 “周天子回来了，他说长生不老的秘密藏在长白山。” “长白山？”姜之离的脑海中蓦然涌入了许多回忆。 张启山清楚地看见了她眼神的变化，从混杂着悲喜的怀念变成了他从她眼中不止一次看到过的、彻骨的恨意。 他握住她手臂的手骤然松开了。 “张启山，”她的声音微带着沙哑，“此间事了，我还是会杀了你。” 张启山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眼中翻涌着墨色，“杀我啊，现在你就可以杀了我。” 姜之离掌心下是张启山跳动的颈动脉，但是她没有用一点力，只是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着。 忽然姜之离竟是笑了起来，“张启山，是因为喝了麒麟血的原因吗？我发现你和麒麟长得有点像。” 张启山猛地把她的手甩开，“你是眼睛瞎了还是疯了？” 姜之离还在笑着，笑着笑着她的眼角落下了泪，张启山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不是我疯了，是你，张启山，你疯了。” 姜之离伸手覆上他的心脏，“张启山你疯了。” 胸腔里是不受控的跃动，张启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疯了。” 姜之离笑得恣意，微光给她的眉眼镀上一层柔光，张启山却像是看见了深渊。 “麒麟……”姜之离看着他，故意放柔了音调，在张启山变脸之前她说出了后面的话，“很可能也在长白山。” “张启山，我分得清你和他，分得很清楚。”她的手变成攥起他的衣服，“你不配。”连和麒麟相提并论都不配。 张启山咬紧后槽牙，扯开她的手，径直走到洞口处才站定，离姜之离远远的，“周天子很快就会带张敬慈去长白山，只要得到消息的封王肯定都会暗中派人前去，我不方便露面，你去。” “你就不怕张敬慈认出我，再把我抓回去？” “你要是再被他抓一次……那是你自己没本事。” 姜之离一步一步朝洞口走去，同张启山擦肩的瞬间，她问道：“你真的决定让我去？” 她停了下来，声音轻得像雾：“我要是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