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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宫川人面色丕变,咬牙道:“辱我师门,料你已有觉悟。转过身来!正剑不杀回头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头蝰握住剑柄,正欲回身,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跃入厅堂,同样满身是血,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两人同露诧色,双双跃开,来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黄穗一扬,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挑开扣锁,赫见紫绒衬里,躺着的不是那玉马“翻羽震”是什么? 此物于西宫、于山庄,再棘手也不过,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西宫川人暗里松了口气,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 徐、白|一人摆出接敌架势,对照衣上血迹、伤处等,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一场激斗。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留有剑痕,心口衣衫片开,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弹铗铁指”遮护,早已成了黒剑下的亡魂。 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不由一怔。“你夺剑……是为了交还山庄?” 白头蝰懒得搭理,冷冷道:“剑已送回,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要追要拦,且拿命来!”却是对着其他人说。 “且慢!”徐沾沉声喝道:“说清楚再走!你杀人便罢,为何独独取走王公子的人头?”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白头蝰冷笑: “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会杀他,已逾两年,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请得了老子?眼看今日之后,想卧底也不成了,当然得报了仇再走。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将腰间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系结松开,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 他为父报仇、还恩夺剑,所行皆是义举,然而手段冷血,祸延无辜,决计不能说是好人……此间善恶是非,究竟如何论断? 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白头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你拚死阻我夺剑,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 徐沾闻言微怔,微露一丝迷惘,颈颔轻搐,皱眉道:“此马……此马已质给了山庄,不宜……似不宜……”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浓。西宫川人冷锐的眼神,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赚自己个大意轻忽,沉声道: “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 徐沾眼神茫然,“厉金阙”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喃喃接口:“我练武时,得过老仙的……不对,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由我自行练成,氓山的鸿儒先生虽曾指点一二,但那不过是偶遇,非是……那厉金阙,是什么人?”语末如梦初醒,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 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狞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说便了,犯不着绕圈子。” 单手按住剑柄。 西宫川人剑眉蹙紧,厉声道:“你二人满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图!” 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若当眞拚命厮杀,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总觉有什么不对。最后,开口打破僵持的,居然是萧谏纸。 “依我看,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时也说不清。”老人环视现场,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听一首筝曲好不?听完了,再做决定不迟。” ◎◎◎ 萧谏纸静开眼睛。 明明仍置身厅内,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彷佛隔了几层厚幔,又或在浅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触目所及,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如梦似幻的粉色光晕,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此际若能揽镜自照,看来该会年轻许多罢?老人心想。 包括谈剑笏在内,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他已许久许久,不曾如此放松了。若能永远都不离开,那该多好—— 老人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是这样的感觉。”萧谏纸摇了摇头,抚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在梦里……能杀人么?若于梦境中断气,现实中会不会随之身亡?” “按说是会,但我做不到。我修练的这门功夫,名唤,东洲失传已逾千年。老仙偶得残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复原到这样的境地,引他人入梦可也,却无法触及其身,只能捣捣蛋、添添乱,令他们醒过来时,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少女咯咯轻笑,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活泼俏皮的动人模样。 “就像你对徐沾那样?”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 “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我没入他的梦境,也不敢拉他进我的梦。”少女收了笑声,轻叹一口气。“梦会留下痕迹。若是练过游尸门一类的心识功夫,说不定‘那人’便能察觉我的存在。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这样活着……不累么?” “我这样,不算活着罢?”少女又笑起来。 “你的人生累多了,萧老台丞。” 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形体越来越清晰,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 人在入睡之时,会在身外凝出rou眼难变的朦胧蜃影,称为“云梦之气”。云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生死交关、魂飞天外、执念深重……等,均能生成。擅辨云梦之气者,即能辨人,仲夫子传授他的“观帝相”之术,即以观气之法结合五气五行、数理面相等,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 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有能cao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便在东洲,于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游尸门的赤血神针、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都是脉络近似之物。 这门功夫,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但他仔细观察过秋霜洁,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足将内力的痕迹藏得滴水不漏,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 “秋霜洁”于此,显然也有疑问。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毫无戏谑。“您是怎么发现的?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他不是没怀疑过,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 老人耸耸肩。 “所有怪事,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从西宫的表现看来,似乎你每次弹筝的结果,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无论出于迷信,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他总是让你弹筝,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这是巧合,也就罢了;若是你的能力所为,则你选择在此,必有等待的理由。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当作试探,你若肩负使命,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 “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朦胧,最后如烟霭般溶散。“你和独孤弋头一回来到庄里,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梦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喜怒极形,不易作伪。“但我并不相信你的祖父。”老人低首叹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冒险家的暴发户,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宿命,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 “按预言所接橥,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至此已破,再无效力;若为假,又何须在意?我以这般话术,说服了主公,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这是我的错。” 少女柔声道:“倘若是我,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这并不是你的错,犯错的人是家祖父。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为防家父克绍箕裘,贼人又害了我父亲,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 “但恶人并不确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收养了我和兄长,成为我俩的义父,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全换成了他的人。所幸老仙抢先一步,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令贼人无从下手。” ——但……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萧谏纸心底一沉,听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这里,有两个使命。其一,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预言的内容,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无妨。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为了告诉您,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究竟是谁!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对不对?” (第三十五卷完) 卷卅六:机关算尽 ◎书目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艳,回首惊情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第百七九折、牙莹骨座,剑血魂收 第百八十折、与尔同销,玉波盈盈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烛虚境 第百八二折、干元倒转,忍擘巨灵 第百八三折、识诚板荡,独媚玄冥 ◎简介 七玄大会之上,变数陡生,意料之外的新规则,却带来意想不到的坏结果。“平安符”买来的,非是趋吉避凶的保险,而是打乱通盘设计的混沌!一统七玄既免不了要流血,是谁擂响了通鼓声? 密室里的王座、不该被听见的交谈……与祭殿仅一墙之隔,耿照却意外发现了阴谋家的庐山真面目!那样的人……为何要策划如此可怕的阴谋?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 这正是时隔三十年之后,萧谏纸再度造访浮鼎山庄的原因。然而,在进一步深谈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件事。 “我探听了秋家的近状,对你和你兄长的事亦有所闻。”老人淡然道:“恕我直言,根据可靠的线报,秋意人的幺女确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而总管西宫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庄’庄主,乃是隐于田野的武儒支脉之一,目光昭昭。他照料你的生活近十年,以你一个小小女孩儿,伪作痴呆,想骗过清流庄一庄之主,恐非易事。” “若非眞痴,怎瞒得过隐身幕后、cao纵一切的阴谋家?”秋霜洁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见她挤眉弄眼的神情。 萧谏纸早起疑心。适才秋霜洁自称等了他十三年,除非于母亲腹中即有意识,岂能如此?便是夸示,也未免过了头。老人收摄心神,缓缓说道:“要我信你,我得先知道‘你’是什幺。没有互信基础,交谈不过浪费时间罢了,以你之聪慧,当知此非敌意,而是根本。” 朦胧恍惚的空间瑞安静了一阵,秋霜洁才柔声道:“请台丞切莫误会。我并无不可示人处,只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见得眞貌,说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萧谏纸正色道:“这点我无法预作保证。看来,我们只能相信命数了,是也不是?” 秋霜洁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整座大厅忽然晃动起来,继而片片剥落,萧谏纸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广袤的空间里,举目所见,似无边界,只有地面上铺着像青砖一样的平滑嵌板,似木似石,又有几分像牙骨,其上刻满细密的纹理,宛若术法阵图。 他望着脚边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纹,凝思片刻,终于确定是某种易数推演之用,只是当世流传的梅花占、金钱卜,乃至阴阳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这般繁复细琐、环中扣环的推演,只有昔日在馄鹏学府中,那些个精研历法算学的教授与同侪,他们在解决割圆术、四元消法等难题时,所写下的演式颇有相类,然而复杂的程度却远不能相提并论。 只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过萧谏纸所学,这无边无际的地面上若都刻满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数? 迷雾挥散,身穿湖水绿裙裳、滚青玉褙子的绝色少女,自离地尺许处出现,点足落地,微笑道:“根据我的经验,人们习惯看到活生生的人,与人交谈对视,才觉心安。我非轻视台丞之智,将您与凡夫同视,而是兹事体大,我希望能最大幅度地赢得您的信任。〕萧谏纸注意到刻图之中,有浅浅的樱色光华不停闪动,远远近近,不一而同,似呈环形或切圆片状,有几分辟卦图的模样,只是规模较寻常推衍历法节气用的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洁说话时,继而亮起的樱芒与她的话速若合符节,相互辉映,心念一动,蹙眉暗忖:”难道……“ 秋霜洁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精致灵动的俏脸上露出佩服之色,敛衽施礼,朝老人福了半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