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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常出没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应酬的官员,新近的娱乐是半夜从后门下班,聚于附近的食店以烧鹿脯、炒肺片等燠爆热食佐酒,痛骂慕容柔如何苛烈,酒还不敢多喝,至多两爵,隔天寅时便要起身上班,万一宿醉乃至睡过了头,轻责罚俸,倒霉的还带挨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 “吴爷早!今儿用点什么?”衙门后巷街边角,挂着“不文居”布制店招的分茶铺里,拎着长把铜壶、肩挂白巾的小伙计,一桌接一桌地点茶,利落招呼来客。说是客人,十之八九是公门惯见的良红服色,不是文书就是衙役,猛揉惺忪睡眼,张着嘴大打哈欠。 被询问的中年汉子正要发话,蓦地对街一人撩袍奔来,冲他直叫:“老七你怎才来?快快快,夜班押了批盗匪回来,牢房都快关不下啦,邹捕头直催笔录。你快些来,咱们都还没下值呢。”转头对小伙计道:“包几只葱rou火烧,再打一壶茶一盆汤来!大老爷们都累坏啦。”伙计唱声长喏:“就来啦!一会儿给官爷送过衙门。”嗓音一拉长顿有些尖利,倒还不至于刺耳,抹满炭灰的小脸无有须根,恐是年纪尚幼。那人没工夫闲话,吩咐停当掉头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赶进衙门去。 被唤作“老七”的汉子揉揉眼,却揉不去满面惺忪,手一放落,瘦脸反皱了几分,看来是天生的瞌睡相。 他前几日才调回城里,故旧不是离岗就是下狱,资历形同勾消,百废待兴,被部里老人一催,没敢多待,胡乱以香汤漱口,搁下茶钱,一跳一跳套上趿拖着的长拗靴筒,一边蹦出了店门,便悬在腰后的刀鞘不断拍打屁股,也顾不上了。 伙计赶紧上前:“吴爷!给您公余吃,大清早的别饿着。”塞给他一个烫手的纸包,暖暖地透出葱面咸香。汉子手忙脚乱地去摸钱囊,伙计却笑着将他往外推,穿花蝴蝶似的绕往别桌去了。 “怪了……”汉子咕哝道:“这兔崽子怎突然这么好?”跳经门外布篷下的一张客桌,乱甩的刀鞘板劈哩啪啦,打了桌又打了凳,差点连人都绊了。桌边茶客猿臂一舒,稳稳将他搀住,汉子忙不迭点头,一下不知该道歉还是道谢,却见茶客怡然笑道:“现下衙门里的大老爷们,是给百姓做事的,照拂满城安居乐业,百姓自然欢喜,都说:”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吴爷仔细,莫摔着啦。”汉子一怔,若有所思,见茶客一副落拓浪人打扮,却是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知不是普通人,拱手道:“多……多谢了。”匆匆戴上翎帽,仍是臀撞刀板脚踢尖儿,屁颠颠地跑过了街。 茶客嗓门不大,方才那句不知怎地,却是所有人都听见的,此起彼落的呵欠倏停,只余喝茶嚼饼的零星细响;没多久,不知是谁“啪!”把钱往桌上一拍,推凳道:“走啦走啦,干活去!”满铺公人不约而同起身会帐,争先恐后地挤出窄小的铺门,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走进衙门办公,精神都来了。 小伙计拎着铜壶的长提把呆怔片刻,“噗哧”一声笑出来,皱着小巧的鼻尖冲茶客一睨,连声啧啧:“胡大爷,你好坏啊!我怎没听过什么”恩德遍插羽,衙中父母亲“?”“没见识!这不就听说了么?”胡彦之一本正经。 “而且怎是我坏?要说也是镇东将军坏。他坏到能把坏人变好,把骡子生生变成了马,这要有多坏才办得到?坏透了简直。”嘿嘿两声,搓手道:“这下没人来抢食啦,快叫厨房给大爷上一大盘葱rou火烧,炒几碟鹑兔鸠鸽之类,再来坛白酒,一会儿胡大爷要款客。”小伙计“咭”的缩颈一笑,蹦跳进了厨房。 不文居虽是小店,在老饕间却颇有名气,胡彦之落脚越浦时,每日至少留一顿来此间解决。店后掌杓无名无姓,只在油腻腻的隔帘写上“君子远”三个大字,无数豪门富户、酒楼名店亟欲招揽,连人都见不上一面,十数年倏忽蹉跎,才渐没了捧金挖角的流水辗韫。 下半夜胡彦之一离开新槐里的大杂院,赶赴约定的集合处,由符赤锦口中得知金环谷人去楼空,连帝窟宗主漱玉节亦未随她前来,五帝窟——起码黑岛漱家立场已不言可喻。 黄岛何君盼虽未露面,曹无断既不能带回金环谷针对帝窟之确证,单凭一面之词,便要黄岛对上金环谷、乃至隐藏于背后的狐异门,不应过于乐观。况帝窟五岛的注意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大位争夺上,漱玉节若于越浦盘桓,黄岛乐得连夜开拔,提早回土神岛做准备,白岛薛百胜亦然。 往好处想,至少她们不会掺和进来,若能劝退漱玉节,七玄大会便少五帝窟一支;但在这一局的较量上,恐是鬼先生稍胜一筹,不仅让老胡这重重的一击打在空处,还趁机遁入台面之下,玩起敌明我暗的把戏。 老胡捏着粗陶杯子想了一夜,对兄长的盘算毫无头绪。 如此轻易放弃金环谷的物业,除非有更大的好处,否则无异于自断手足。他们定是移转到另一处,所在更隐密、积聚更富饶……问题是:三川之内,哪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而鬼先生的计划,竟连十九娘也瞒着。 当胡彦之以“谷城铁骑将袭击金环谷”威胁时,她眼底浮露的惊慌失措异常真实。他早猜到鬼先生不会信任这玩物也似的美妇人,那个人打从骨子里轻视他人的信任,所有仰望他、依赖他、对他全心交付之人,就像一支支美丽的花瓶,收集摆饰,那是普通人的嗜好;鬼先生的乐趣,是先教会花瓶七情六欲五感知觉,再把它摔得粉碎,听它濒死的悲鸣,问问它作何感想……但在此时舍弃翠十九娘,就算非是失着,也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臭棋,他宁可相信鬼先生在过把恶作剧的癖瘾后,仍安排了厉害的后着接应十九娘,果然在大杂院附近兜了几圈,找到十九娘逃亡时匆匆留下的些许残迹,无一例外地在中途断了线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来了城尹衙门等待。 要不多时,府后的小门“咿呀”一声推开,提着水火棍的衙差撵出几人,都是在新槐里大杂院束手就擒的金环谷豪士,想是盘问已毕,与拐女案无甚牵连,只被缴了兵刃暗器,当庭释放。 这拨共七人,被衙差们粗鲁地扔出小门,只一人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旋被伙伴拉住,一行人连一声交谈也无。按说这些出身绿林的鲁汉子,手上功夫不说,个个骂得一口污言秽语,受了官府的气又还手不得,少不得骂骂咧咧,讨个嘴上便宜。 胡彦之远远看着,举杯支肘,极其自然地掩去半张面孔,眸中迸出精光,含笑观察。过不久又出来几拨人,一样是绝不交谈、分批离去,方向四通八达,居然没有两批是重复的;有的为免官差疑心,出来后也不忙着走,在街角瞎晃荡,只是不时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又不像是随意消磨时间。 东方将露鱼肚白时,老胡终于等到了人。陈三五是独个儿出来的,比起其它人算是晚的了,他呼一口白气,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抓散额发掩住金印,正缩起脖颈要迈步,便看到街角篷下的胡大爷放落陶杯,冲他挥挥手,指了指对面的长板凳。 陈三五愣了一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恰见小门“咿呀”又开,放出三名腰系青带、面上亦有金印的彪形大汉。 (糟……糟了!〉陈三五略微回头,余光瞥见胡彦之笑着起身,叉腰摆手活动筋骨,双手圈嘴作势要喊,心中“喀登”一下,赶紧抱臂低头,快步前进,来到桌前拉开板凳,乖乖落座。 “来来来,吃只火烧喝口酒,趁热!”胡彦之拿起一块烤得酥脆微焦、面香扑鼻的葱rou馅烧饼递给他,往他桌上的空碗里注满了酒。“一会儿我让厨房酱烧两只猪蹄,再给你下碗细面,去去霉气,啊?”陈三五拿着rou火烧,发呆片刻,叹了口气。 “您饶了我罢,胡大爷。犯得着逼死人么?”“陈三五,你这话不地道。”胡彦之也给自己斟满,嘴里刁了只rou火烧,稀哩呼噜地边吃边吹凉,一口咬下,不止白芝麻酥皮迸碎一桌,只用葱、盐、少许胡椒调味的后腿rou馅挤出金黄色的rou汁,滴落鲜浓guntang的膏脂香气。“我要不拦你,你再回去还是卖命,赚那死了才能领的花红。我说你就这么想死么?”金环谷这么大的组织龙蛇混杂,必有紧急联络的地点和方式,以备在谷外执行任务之人,拼死传回有价值的线报;为防机密被拷掠,这些江湖豪士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被交付的地点或暗号有何意义,只知一旦有事,须得孤身前往某处,自有接应或指示云云。 盯哨的重点,不在于他们做了什么,或去了何处,只须归纳出“有共通的特异之举”,便知暗中确有联系。绝不交谈,正是这伙江湖豪客露出的最大破绽。 因此,当陈三五一见他作势起身,便只能乖乖顺从,万不幸胡大爷亲热地与他大打招呼,当街喊出“陈三五”之名,刚出衙门的三名青带豪士回报金环谷,休说陈三五还想卖命挣钱,没被当成jian细追杀至死,已算是祖上积德。 “你不懂,胡大爷。”陈三五叹气。“有人肯买,命才值钱。我说过,金环谷开的价够好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咬了一口火烧,将碗酒喝尽,举袖一揩,低道:“多谢胡爷招待,咱们后会无期。”他重回金环谷当差,身死家人才能拿到花红,再见胡彦之时恐将搏命,此说确无恶意。 正欲起身,胡彦之又将酒碗注满。 “要多少?”“……什么多少?”陈三五蹙眉。 “金环谷开的价。”胡彦之仰头饮罢,压酒一笑。 “两百两。”胡彦之一口酒差点喷在他脸上。“两……两百两!这也算好……”忽然无语。 对面陈三五却不叹气了,淡淡一笑,又把酒碗饮干,连碗缘的液渍都没放过,放落时忍不住咂了咂嘴,似是回味无穷。“我家乡的白酒,也这么好喝。胡大爷,多谢你的招待,请。”胡彦之回过神来,再替他斟满。已起身的陈三五犹豫了一下,又坐下来,端起瓷碗。 “先别忙着喝。”这回却是胡彦之阻止了他,从怀里取出一迭对折厚纸,平平推过桌面,直至眼下。 “这是三江号的本号柜票,每张面额纹银五十,五张合计两百五十两。我身上就只这么多啦,空口白话又怕你不肯信,幸好怎么也比金环谷多了五十两,你也不算吃亏。”陈一二五会过意来,苦笑:“胡爷也要买我的命么?”“世上没有买命这种事。”胡彦之敛起嘻皮笑脸,正色道:“你的母亲和妹子,用不了染满你鲜血的两百两。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你要她们带着什么样的心思,才能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将心比心,若这两百五十两是令妹以性命换来,你拿得了么?”陈三五神色一黯,默默垂首。 胡彦之续道:“我买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只能是你自己的,就算一剑杀了,也是毁坏,而非夺走。你如此轻易便动了毁伤性命的念头,我若是令高堂,先揍你个大不孝!这两百五十两,就当是买你的武艺罢,怎么样?”陈三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举手发问。 “……是让我当胡爷的保镖么?”胡彦之差点又喷出一口酒来,哈哈大笑。“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你那鼎鼎大名的”三元刀“,实话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不过,你收下这迭柜票,赶紧回郸州老家跟母亲妹子团圆,才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保镖就不必啦。”陈三五考虑起来,面色凝重,半晌才收了柜票入怀,将酒水饮尽。 “我卖了,胡爷。打今儿起,我陈三五这一身武艺,算是你的了。”“爽快!”胡彦之大喜,也冲他干了一碗,抹去唇畔酒渍,低道:“买卖已成,问你要点小赠品行不?”“赠、赠品?”“哪有卖菜不送葱的?别这么小气!”胡彦之压低声音凑近:“金环谷让你去什么地方、同什么人接头,暗号是什么?”陈三五这才明白过来,叹了口气,也低声问:“这……能不能不说?好麻烦的。”“自然不行。你菜钱都收了,得把葱交出来。快点!”“这就不好办啦。”陈三五又叹了口气,抓抓满是乱髭的瘦削面颊,似是万般无奈,一本正经地考虑片刻,才道:“……胡大爷一定要知道的话,恐怕得再给我五十两。”胡彦之几欲晕倒,心想我瞎了眼才觉得这人是条好汉,分明无赖啊!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银票给他,没好气道:“这下你总能说了罢?”“还有件事想麻烦胡大爷。”陈三五叹道:“这事一说,我和金环谷算结下了梁子,难保不会派人来寻晦气。胡大爷若能给我弄把单刀来,至少不是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这事容易。”老胡听得蹙眉,颇生不耐,这人怎地突然麻烦起来?之前明明连话都不多啊。陈三五再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还有啊!”胡大爷快翻脸了。 “还有一件,这是最后一件啦。”陈三五再三保证。“我正好要去城南的天水当铺取一样东西,与胡大爷同路,便领胡大爷走一趟罢。”胡彦之倒是无所谓,只有一事稍觉不妥,没想坑他,好意提醒道:“我同金环谷的人一碰面就打架,他们便不想打,你胡大爷也不教他们舒坦度日。你不觉得咱们各走各路好点?让胡大爷给你保镖,这趟浑水你就蹚定啦。”“我也不想啊。”陈三五苦着一张瘦脸。“联络的暗桩,恰恰便是天水当铺。 我想:若那样物事他们不让赎,指不定胡爷出马,大朝奉便拿出来了,也省事些,岂不甚好?“胡彦之一怔,心想:乖乖,这下还不是保镖,直接成打手了。陈三五你练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