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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里的三人都是三十出头,什么样的对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轻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 如无意外,年岁大约等同修为,小着十几二十岁的对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最易诱人轻敌。那刺客拳捣来人的鲁莽行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骡车行出数里,前头炬焰闪烁,两骑分持火把,一前一后夹着驴车。 前座的老车夫举火呼喝,像是壮着胆子回护众女客,可惜他年纪太大,身子骨也单薄,实在没什么效果。一名仆妇缩靠在车门外几欲昏厥,窄小的驴车被推得不住晃动;风吹帘卷,只容一人的车厢似挤了两名女子,贴鬓并头,可能是在遇贼之际,车中女主也让丫鬟躲了进去。 骑马包抄的那两人,一个精壮结实,方头阔面,两边太阳xue高高鼓起,长相却有些温吞,全不似拦路悍匪;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频频举掌安抚那老车夫,被火光照亮的额头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脚跨鞍,一脚跷起盘坐,尖瘦的脸庞有些青白,柳叶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枣核尖儿,乱发黄燥。他神经质地抖着脚,头也未抬,仿佛一切全与他无关,皮褂毡靴的打扮活像猎户,背了把皮鞘大刀,鞍侧还挂着弓胎箭壶。 二人年纪与耿照相近,方头阔面、乡下人似的壮汉兴许还要大上几岁,应有二十出头,老成的气质也像。黄猴子似的那人则年少得多,至多不会超过十八。 耿照与符赤锦对望一眼,感觉古怪难言。 所有的推测均对应成真,双骑的形貌、被追赶的驴车……无一落空,若有人听得两人之言,怕要当耿照是铁口直断的半仙。虽说如此,但又与原先的预期有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差异。 那老车夫吼得声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脱力伤身,一勒缰绳,牵着宝宝锦儿跃下车来,扬声道:“老丈!可有什么要帮忙的?”与符赤锦并肩上前。那拦在驴车之后的壮硕青年掉转马头,蚕眉皱得更紧,就着鞍上抱拳拱手: “这位兄台请了。车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护送主母回城,请勿多心。” 车座上的老人回过头来,cao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说,滚你妈的!你们这帮拦路匪,再不让开,老子劈了你们!” 耿照一按腰间刀柄,刻意让那壮硕青年瞧见,偕符赤锦绕过他的马前,于两骑之间停步,冲着车厢侧的青布吊帘一拱手,朗声道:“夫人请了。在下官职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卫,不是什么坏人。请夫人说一句,这两位若非府上家人,谁也不能强要夫人上哪儿去。”说着递出金字腰牌,给靠在厢门上发抖的中年仆妇。 那仆妇如溺者见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仿佛一松开便要晕倒。车厢里窸窣一阵,传出一把清丽喉音:“姚嬷,拿来我瞧瞧。”声音微颤,却十分温柔动人,自有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被唤作“姚嬷”的妇人好不容易松开耿照,颤着手将腰牌递入,片刻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柔荑,让姚嬷归还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鹅颈,腕间一只翠玉镯子,更衬得五指纤长,掌心柔腻,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过合体之缘的女子,多是世间极品,于女子胴体的美丑好坏,不知不觉已具备非凡眼光。光看这掌臂便知车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车中的女子揭起吊帘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没错。旁边这位,是大人的亲眷么?”炬焰投影中,但见她下颔尖细、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编贝也似的皓齿宛若玉颗;未见全貌,端的是人间绝色。 耿照听她语带保留,心想:“我夜里带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难取信于她。”回答道:“夫人,这位是内子。我俩上莲觉寺拜佛,正下山寻客店投宿。”符赤锦何等乖觉,羞赧一笑,怯怯低头,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 那女子隔着布帘打量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与贤伉俪一路。这两位自称是我夫君手下,但我从未见过他二人,并不相识。”言下之意,是拒绝与二少同行了。 那温和的壮硕青年神情错愕,翻身下马,抱拳道:“夫人……” 车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话头,语声虽轻柔宜人,口吻却很坚决。“莫再说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专心处理公务便了,无须挂虑。我见到他之后,自会为你求情。”隐有几分落寞。窸窣片刻,帘下递出一根金钗,钗上伏了头敛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线条利落、造型洗练,双眼处嵌着两粒血红宝石,模样娇巧生动。 “姚嬷,把钗给了这位壮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妇死揪着金兔钗儿,叫道:“这两个拦路蟊贼,杀一百次头也不够,拿了夫人的钗,这钗就当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车中女子道:“他俩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没带信物回去,大人要砍头的。人命关天,抵不过一支钗儿么?”对青年道: “你二人拿钗回去复命罢。你们所说若是真,就说我回娘家啦,与兄嫂家人相谈甚欢,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儿兑了金银,做点安生的买卖。大好身躯相貌堂堂,别做这辱没父母的勾当。”仆妇不敢违拗,又没胆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脚下。 青年一愣,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雪兔金钗。 还待开口,老车夫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小蟊贼!好手好脚的,却来当路匪!你他妈的……” 车前的枯发少年突然抬头,仿佛被吵醒了似的,无神的细目中迸出骇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语声未落身已离鞍,“铿”的一声大刀出鞘,刀光划出一道耀目银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术刀扑过去,然相距甚远,怕在格住刀锋之前,刀芒已先扫过老人的咽喉-- (可恶……差一点!) “笃、笃”两声,少年与耿照双双刀落,两柄锐锋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壮硕青年!耿照与少年一齐收刀,青年的双臂却未齐腕而断,仅被劈开衣袖臂鞲,留下两道血痕;创口虽长,入rou却轻浅,不过皮rou伤罢了。 神术之锐,镔铁都能一击削断,中人岂能是皮rou之伤?青年举臂挡刀的瞬间,破裂的袖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暗金辉芒,旋即刀刃偏开,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并无护腕内甲之类,刀过rou裂,立时渗出鲜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处见过这种武功,不觉一凛。那青年不顾手臂渗血,回头喝止同伴:“跟你说了几回?下次先问过我!” “连这种也要问?” 少年咂了咂嘴,横刀就口,伸出血红色的舌头“啧--”滑过刀板,一反先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杀人的刀!”却是冲着耿照说的。血丝密布的双眼径盯着耿照,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周身邪气逼人,如兽欲噬。 壮硕青年撕下衣摆裹伤,正欲发话,忽听远方“呜呜”连响,犹如秋猎时吹动号角,铺天盖地而来,风咆不能掩,闻之惊心动魄。流影城少主独孤峰好田猎,耿照每隔三五日便听一回,但这号似又不同,旷野中听来宛若狼嚎。 壮硕青年与同伴对望一眼,翻上马背,对车中女子道:“夫人!这是大人急号,前方定然有事,请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请在此等候,我等稍后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头纵缰急驰,片刻与少年没入夜色,再不复见。 老车夫与仆妇都松了口气。吊帘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还比符赤锦小些,对耿、符二人敛眸颔首道:“多谢大人仗义。请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极美,难得的是斯文有礼,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气。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卫一职,因错过了入城的时辰,想在附近寻店投宿,夫人若不嫌弃,同道也好有个照应。是了,敢问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迟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里做些买卖,许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识路途。我家夫君的职讳,恕我不便擅称,请耿大人见谅。”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来,露出微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鼓起勇气,对耿照说: “实不相瞒,方才那两人我虽不识,狼角却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声急,怕是出了什么事。我见大人武艺高强,人又仗义,能否护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担心……担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锦,又道: “大人若担心亲眷涉险,尊夫人可与我的丫头奶妈在此等候,不会很久的。”双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颈企盼的模样令人难以拒绝。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总不能教她们一车的老弱妇孺自生自灭。”担心符赤锦恼他,正要相询,她却转过小手,反握他粗厚宽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无论去哪儿,我与我夫婿绝不分开。夫人若放心不下,我们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谢你啦,宝宝锦儿。”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绝不分开么?真……真教人羡慕呢。”车内小婢伸手轻推,沈氏骤尔回神,连粉颈都红了,低道: “如……如此,有劳二位啦!”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车,循着号角的方向驰去。 驴车窄小,那小婢瑟香与姚嬷只得坐来骡车这厢,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同挤车座自是不妨。驰出里许,听得杀伐声大作,野地里熏烟四起,烟雾中只见火光点点、刀剑铿然,不时传出惨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远远停车,草丛突然里扑出一条黑影,将他撞下车来。 两人着地一滚,“不退金轮手”劲力所至,来人顿飞出去;定睛一瞧,周围鬼火荧荧,无数人影“飘”了过来,被他抛飞的那人浑身赤裸,只腰间围了条皮裙,绿肤红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阴曹小鬼! 车内的瑟香、姚嬷双双惊叫,吓得晕死过去;驴车那厢则无此运气,老车夫被一名小鬼扯下车座,横刀割喉了帐,另几名小鬼则拉开厢门,欲将花容失色、浑身瘫软的沈氏抱出车来。 耿照纵身扑救,一边回头道:“小心,是集恶道!”符赤锦微微颔首,出手点倒一名小鬼。集恶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没拔,一拳一个打晕了事,将沈氏抢了过来,抱回骡车与符赤锦会合。 他轻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脉渡过真气,沈氏“嘤”的一声悠悠醒转。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符赤锦便要驱车。沈氏清醒过来,抓着他的手: “耿大人!那儿……有个人我……我认得,是我夫君的贴身侍卫。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颤抖着伸出玉指。顺势望去,驴车边倒卧着一名武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见有伤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围未染血污,确是清晰可辨。 (难道集恶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恶道自非什么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员剥除面皮,来个偷天换日,玄异邪乎,是他们的作风;袭击朝廷命官却殊为不智,尤在这当口,若引来公门注意,不仅惹上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怕连镇东将军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门一派之力对抗十万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顶用。 况且,越城浦是赤炼堂的地头,邪派更应小心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却是要杀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冲动,想杀入阵中找媚儿问个明白,前方又有一团混战卷至。匹练似的刀光如龙卷扫动,所到之处,断首残肢冲天飞起;持刀之人脚踏泥泞血污,大笑奔杀,若非砍飞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谁更像集恶道的阴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儿!”符赤锦眼尖认出,持刀的正是那枯发吊眼的疯癫少年。与他同行的壮硕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铸铁似的臂膀抡扫,清出一条道路,施展轻功奔了过来。 “典卫大人!”他面上溅满血污,均是敌人所出。连神术刀亦砍之不伤,凡兵于他,实与软铅薄铜无异,随手抓来拧作一团,不费吹灰之力。“大人怎会来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远处车夫之尸,脸都白了。 耿照点了点头。 却听车中沈氏颤声道:“壮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远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视,唯恐于礼有僭,低头抱拳:“我等奉命前来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栈与大人会合,途遇数名刺客,要对大人不利,才想赶到前头示警。冒犯夫人之处,小人万死难赎,恳请夫人勿疑!” 沈氏闭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误会了你们。大人……大人现在何处?” 那青年李远之道:“贼人似是包围了此地,按说大人应在其中,据险而守。我与漆雕正要杀进去,探得虚实,再杀出来回报夫人。”远处挥刀冲来杀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灵,回头大笑: “喂!你还进不进去?这儿都快杀完啦,我换别处杀。”反手一刀如虎爪扑剪,一具鬼首应声旋起,犹如踢上天的鸡毛毽子,无头的身躯兀自奔前几步,失了方向般前后踉跄一阵,“砰!”倒地之后始得涌血,汩汩有声。 沈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娇躯簌簌发抖,雪靥上连一丝血色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