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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台 二

    

轩辕台 二



    对手一个接一个,前辈们接二连三败在兰提手下,大家做到了点到为止、手下留情,妙月只是盯着石不名挺直的脊梁,她难道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恨她的人吗?可她还是稳当地坐在这里,手握春涧心法,就算受制于人,她也不会弯眉折腰。多年前,她败在一时的心软虚荣,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石不名领着一群庸兵,兵中军心不稳,她究竟是何打算呢?

    天枢的毛笔吸满墨汁,夸张地划掉一个个名单上的名字,有人桀骜不驯面斥兰提,有人安心做丹枫的忠臣,有人见风使舵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那些名字变成一片片被秋风吹叶落的回忆和历史,被听风楼探子记录成画册和书册,供武林盟后人观瞻。

    最万众瞩目的一刻终于到来,漱泉夫人缓缓起身。

    兰窈拢了拢自己的红色斗篷,她身边倚着病入膏肓的翁秋暝,照常理说,他没有资格依靠她,但今天她法外开恩。他大限将至,兰窈将他带了出来,谢冰疑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时不时就狂吠一番,他的反抗自然很有趣,但和翁秋暝当时那坚贞不屈的反应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兰窈认定,她将来会时不时怀念这个倔强的青年。

    翁秋暝缓缓起身,他剧烈地咳嗽着,但手指着不远处,胳膊抖个不停,宣天妩扫了他一眼,淡淡提醒兰窈:“他有话要说。”

    兰窈奇怪地看向翁秋暝,他已多日形如枯槁,难道这是回光返照?翁秋暝的喉咙深处忽然涌出一大口血,托这口血的福,他总算可以说一句囫囵话了:“师父……师父!”

    兰窈猛地站起来,再无刚才的怜悯:“你说什么?你在哪看到了殷疏寒?!”

    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其他人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殷疏寒消失数月,他此刻精神奕奕,比星生比兰携的精神气都好,他出剑时气贯长虹,可现在的兰提不是数月前的兰提,他钻研了更多的天都剑法,他挥剑挡下殷疏寒的出招。

    事实证明,霜降雪飞易守难攻,兰提的剑比古往今来所有的将军箭矢更准,比天道异变流星坠尾更凶。

    殷疏寒被剑势冲了一下,可他刚做铁打的一般,接下一剑而面不改色:“兰家小儿,多日不见啊。”

    “阴处鼠辈,切切索索,终于舍得出洞了?”兰提负剑,另外示意其他兰家弟子不要轻举妄动。轩辕台比武,随意干涉者要断粮绝水,七天七夜,轻易不要上台。

    妙月想起兰提和殷疏寒交手的经历,往日之痛,如镌刻在流水上,在平日里不被想起,淡如无味,此时开闸泄洪,火光和血色一同冲进头脑里。

    燕西门的殷疏寒大约也受尽皮肤灼烧之苦,几个月不能见人,公孙来了他不能见人,公孙走了他还是不能见人。殷疏寒拖着池悟风,两个人鬼魅似的行走在江湖的暗面,时不时受漱泉夫人的照顾,可是原本他该憔悴万分的,他是如何做到比原先更坚不可摧的?

    妙月看向台边的石不名,又想起来监牢里殷殷期盼的石不语。她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关窍,但这一定是两姐妹与殷疏寒的合作。石不名强是强在能够同时驾驭两种心法,一种春涧,一种冬影,冬影学得不够多,但足够用,短处却绝对是刀剑。殷疏寒更不用说,几乎就代表了天都剑峰的最强战力……他能恢复得这么快,他要么换了心法,要么用药催了。

    妙月电光火石间想起用清宵紫金盏成功杀了兰启为的石不语,她言之凿凿的底牌,不就是这个吗?妙月脑子飞快地转着,殷疏寒甚至有可能是心法和药双管齐下,石不语的药更重要,所以她那么肆无忌惮。她要的是青春不老,她对jiejie的大事业没有丝毫关心。但是她仍然握着药方在手里,她还可以接着狮子大开口,她不急。

    此时剑声已经响起来了,兰提并不退缩:“殷疏寒,我杀得你一次,我就杀得了第二次!”

    殷疏寒冷笑:“小子,我在你手下活得了一次,就活得了第二次!”

    燕西门之战只存在于传说中,兰提强行破关才勉强有和殷疏寒一战之力,如今精力充沛手脚灵活的殷疏寒比之前更棘手,眼看着丹枫其他人都要动手。

    常年青断喝:“武林会战,只有门派掌门与武林盟主能上轩辕台,你们丹枫不会这种规矩都不懂吧!”

    “你这小人!让这规矩见鬼去吧!殷疏寒要他的命,你看不出来吗?”纹尺霍然大怒,妙月从没见过端庄的纹尺如此怒发冲冠,她一声令下,“阿携,去啊!”

    “破坏规矩者,我记得是武林盟三堂会审,是不是?”常年青又道。他身后的桃源剑帮众无人敢言,前几年常年青就学剑走火入魔,他前几年就对兰启为sao扰个不停,他想要随时参阅藏经楼,这种要求自然不会得到满足。怀恨在心的常年青怨愤不停,俨然半疯,桃源剑之人都敬而远之,只等他死。

    宣天妩冷不丁出声:“殷疏寒不是天都剑峰掌门了。如今的天都掌门是殷疏意。此人不是一派之主。公然上轩辕台挑衅盟主,江湖人人得而诛之!”

    好像就等这一句话了,兰携的剑快如闪电,比人们预料的更快。

    气若游丝的翁秋暝忽然站起来,发自肺腑呼号着:“不——天都的掌门永远只有师父一个!只有殷疏寒堪配天都掌门——!”带着血的呼喊换来殷疏寒震惊的一瞥,目光流转,他匆匆想起那个被他抱在膝上培养的孩子,他还给他起了饱含希望的名字。那时的呢喃,换来此刻的撕心裂肺,殷疏寒移开目光。

    “师父,师父——师父,死前还能见您一面,我死得其所,再无遗憾了。”翁秋暝死前的倾诉还在继续,他的声音沙哑不成样子,这一辈子的付出,这一辈子的信仰都化为那些被剑光削碎的花朵,他是从最后的生命中压榨出那些声音。

    轩辕台因为台上三人成了最危险的所在,即使是一只蚊子飞过也会被飞散的剑光削成八块。轩辕台积满了那些名品芳菊的死魂,无处落脚也无处插手。妙月握着剑,跃跃欲试。但看这情形,她真随意进去,怕是马上见月老。

    台上的情形太危险,也根本看不清楚了。天地之间成为了翁秋暝一个的独角戏,他曾经的主人在轩辕台上,聋了似的听不到他的呼唤,他现在的主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越悲怆,兰窈越稀奇。

    直到血溅轩辕台,宾客们惊愕地站起身,脸上血尤温。

    提着剑的宣天妩面无表情,她擦了擦被喷溅了一脸的血液:“吵死了。”

    翁秋暝的头颅滚下看台,滚到了轩辕台边,脖子口还冒热气。宾客惊呼。

    兰携嫌恶地看了一眼,兰提面无表情地转开身,让开位置,给殷疏寒看一眼他的儿徒,死不瞑目的脸孔。殷疏寒和那双死前仍睁着的眼睛对视,他无措地叫了一声:“阿乐。”

    这是一个人贩子偷来的孩子,他买他花了五两银子,他不知道,他以为他是被父母亲抛弃在荒山野岭里。殷疏寒给他起了一个近乎嘲讽的名字,乐天。翁秋暝此生也没有快乐过吧。殷疏寒的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呼唤:“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这一声呼唤叫醒了一旁守候的石不名,她在三个人缠斗的幻影中辨认出兰提,不知为何,她眼底模糊。她和太多人渐行渐远,她已不能确定那个孩子是不是还属于她了。

    始作俑者宣天妩只是看着天,她似哭非笑,悲哀地指了指自己的心:“阿澜,替你报仇了,尽安吧。”

    兰窈看着留在她身边的无头尸体,她的脸上也有又腥又热的血迹。宣天妩出剑毫不犹豫,立刻就斩杀了她的宠物,居然不和她商量一声。

    兰窈呵斥道,声音极大:“他是我的!你不经我都同意就处决他?”

    宣天妩低下头,轻声道:“你知道什么?”

    宣天妩的脸上露出悲哀而讥讽的笑容,兰提的三个剑侍里翁秋暝最大,他的脚码很久前就定型了,她每次剪裁鞋垫都得心应手。她问一声合脚否,都能得到翁秋暝肯定又腼腆的一笑。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穿着宣天妩做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可以听到家乡的声音。兰窈想起来,翁秋暝趴在她膝头,不合时宜又突兀地提起这件事。

    如梦如幻如泡影,宣天妩想起少年事,只觉得肺腑俱焚。她自言自语道:“纵然我杀翁秋暝一千次一万次,阿澜都不能再长大了。他才十六岁,他才十六岁啊……我做了很多衣裳给他,都没有用了……没有用处了……他说要背我上花轿的……他说过的,那时候大哥也还在,两个人还吵起来了。在很久以前,爹也说要背我出嫁。他们都没有做到,都没有。”

    宣天妩和兰窈之间夹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她笑了笑,泪流满面,她摇头,几乎是气声般说着话:“我没有适应,死再多人,我都不适应。我不喜欢待在丹枫山庄,我想要爹、大哥、阿澜回来。我想要他们回来。”

    纹尺无声地把她拉了下来。台上又有变化了。轩辕台的刀光剑影,常人无法加入,可是石不名是怎么进去的?她是否最了解她儿子的软肋,是否最了解这个武林盟少主的成长之路?

    轩辕台很快就分成了两半打斗,一半在兰携和殷疏寒,一半在兰提和石不名。

    妙月看着星生他们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将翁秋暝的尸体抬起来,扔进轩辕台边深不见底的山崖里,头颅则被捡起来了,这属于战利品,还有收藏的价值。

    夕阳西沉,夏末的深山被四周的桉树染成蓝色,在黄昏中,飞鸟归林,一切就像纹尺手中的龟甲一般哗啦撒了一地,便掷出人们凌乱又武断的命运。又或者像兰携玩弄的骰子们,六个面在轩辕台上滚动着,不到停下来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究竟是谁。

    兰提的剑刃几次都逼到了石不名的脖子,但她用二人那双几乎共享形状和神态的眼睛向他诘问:你,真的要杀你的母亲吗,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不孝子,你我血脉相连,你对我毫无愧疚之心了吗?

    兰携独自迎战殷疏寒实在勉强,妙月不能再坐视不管,她擦了擦翁秋暝留下的血,就算冒着被锋利剑光划伤的危险,她毅然加入轩辕台之战。

    剑气汹涌澎拜,几乎划伤了妙月的脸庞,兰提一个劲地摇头:“别来!”

    妙月的加入引开了殷疏寒,她和兰携一左一右夹逼着殷疏寒到了悬岩峭壁边,殷疏寒屡屡分心,他不止这实力。

    但现在妙月和兰携从未配合过的两个人,却用着同样的剑法,双剑破盾,殷疏寒直视妙月:“小小妖女!怎么不用你的蛊虫了?”

    妙月的剑势如露水般晶莹,如朝霞般绚丽。妙月冷笑:“不用蛊虫,我照样可以取你的命!你记得燕西门的麦田吗?你记得生灵涂炭大地上的惨嚎吗?”

    殷疏寒别开她的剑:“你算什么东西,你母亲是个什么东西,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臭婊子,你们的家传心法也是yin贱的邪法,丹枫是真完了啊,居然引入欲女心经来传承心法,不过看来家中的小姐们还有品行,没人跟你同流合污!呵,也说不好了。”

    殷疏寒的剑势是万古不化的积雪,隆冬寒冰忽有裂痕,是兰携一剑烈火燎原:“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东西,老东西,受死!”

    妙月都被剑势震得厉害,她震惊地看向兰携,兰携的眼眶中流下血泪,他全擦去:“别让阿妩知道,她会害怕的。”

    她会不知道吗?你能活几年,她会不知道吗?妙月注视他的面孔,她摇了摇头:“你是疯子,她也是疯子,你们两个都是。”

    兰携一笑:“我想让她给我生个小疯子,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芽儿,下一代的孩子们带个草头,草木茂盛,兰家万世永昌。”

    妙月兰携逼着殷疏寒斜吊山崖,在峭壁上继续追打,妙月感到殷疏寒因为翁秋暝之死,心神涣散,这一招很好用。那还有什么比翁秋暝更重要?

    殷疏寒的剑盾比先前脆弱,但仍然坚硬,兰携短时间内也蓄不起新的一剑破万军的气势,妙月清脆的嗓音回荡在山崖间:“天都异变,是你的手笔?”

    殷疏寒哈哈大笑:“是啊,是又怎么样?消息传得这么快吗?天都的手很快就伸到中原了。石不名是蠢货,她以为天都南下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我不知道对石不名有没有好处,但对殷疏意肯定不好。他背负了太多压力,千夫所指,殷疏意崩溃自杀了!你知不知道啊!你的师兄,处处让着你的师兄,处处疼爱着你的师兄,被你的新派弟子们逼着自尽了,公孙灵驹写信给我,她说,意师父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殷疏意不在了!”

    殷疏寒目眦欲裂:“你骗我!公孙已经被囚禁,她怎么可能写信,我师兄他不会有事!我师兄在天都万人敬仰,他是天之骄子,他还是大家公子,他享尽爱戴,天都的长老们称他是天都真正的灵魂,他不会自尽的!”

    妙月描绘得绘声绘色,就好像她亲眼所见:“殷疏意公孙灵驹一换一,殷疏意被你的好徒子徒孙逼得几乎跳山自尽啊,他不同意你的新法,他说那些东西都是祸害,但寡不敌众,一把寻常铁剑被赏给了他,他就用那把剑冲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可怜疏意掌门,佩剑还在丹枫山庄,至死都没拿回来。”

    妙月所说并不是殷疏意的死状,而是天都剑峰的苦梅长老。换了主人公却把殷疏寒刺激得剑招不稳,甚至换出了公孙灵驹被囚禁的情报。

    妙月之前就听公孙灵驹说过,她的两位师父看起来是新派旧派水火不容,私下里却感情深笃,若是党争都无法阻碍两人私交,那恐怕是生死契友。翁秋暝之上,恐怕只有殷疏意能撼动这个铁石心肠狠毒自私的老头。

    妙月和兰携乘胜追击,而轩辕台只剩下兰提和石不名了。

    兰提的水准应对石不名绰绰有余,可石不名到现在都毫发无损。兰提的心一览无余。

    星生的身旁坐着兰窈。兰窈心烦意乱,她毫不伤心,只觉得被冒犯。珍贵的处决权被宣天妩抢先了。她不大高兴,但无可奈何。

    她身旁的星生忽然凛然道:“兰提不舍得杀石不名。他已经不记得我jieji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