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刀坑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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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华山带些寒意的晨风袭过,压着对面人一身蓝白道袍更紧贴在他身上。 这就叫李忘生将他细微的剑招起势瞧得更清楚了。他立时明白对方的意图,身躯同意识如出一辙地快,抢先偏身使剑攻了上去。 两人交锋不过千钧一发的事,对面弟子被抢了先机,气势上就短了些许,左支右绌,汗流下来,阵脚也乱了,只勉强接下几招,很快败下阵来。 “好!” 李忘生早已察觉谢云流在一旁观战,难免有些紧张,又不敢分心。好在兵刃相接的电石火光间,也不容他分心。此时赢下这局,他气松下来,不复对剑时的严谨认真,反倒有些羞赧,抬起衣袖擦把额上渗出的汗,稍稍理理散乱下的额发,整顿仪容,朝谢云流拱手:“师兄。” 和他对练的弟子也朝谢云流行礼:“大师兄。” 谢云流随意向那弟子道声早,上前替李忘生正了正他歪斜的道冠。 那弟子知趣,自觉退到一旁:“多谢二师兄指教。我去找别的师兄弟练剑,不打扰大师兄二师兄。” “忘生,你方才那招两仪使得漂亮。” “是师兄指教得好。” 两人前些日子对练,每一招剑法李忘生练得倒是扎实,谢云流只点拨他这一招何时使才能最为精准绝妙。 谢云流笑笑:“别那么谦虚嘛,确是忘生勤奋聪明。师兄今日要下山去,同我一道玩耍去?” 李忘生听到他又要下山,不禁有些失落,微微摇头:“师兄去吧。” 谢云流也知晓他多半是拒绝,也不甚在意,轻拍下他的肩:“那你乖乖等着师兄,师兄回来带东西给你。” 李忘生来不及拒绝他,谢云流似乎料到再留步就是师弟的礼让推辞,他决不愿再听,迅速闪身离去。他足下几个点地,借力跃上松枝,那细长枝桠弯一下,似承不住他的重量,谢云流却在此时松开不堪重负的一枝,又跃上更高的一枝。积雪顺着不堪重负的枝桠簌簌落下时,已没有那人身影。 每一个纯阳弟子都见过华山的仙鹤,那些矜贵的鹤平日里扬着颈慢条斯理,飞翔起来却抖振洁白华丽的羽翼,遁入云端。 谢云流身型高挑挺拔,身姿轻盈灵动,便如白鹤入云,抟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端的是举世无双的潇洒风采。他的身影也很快消失于华山绝壁苍松间。 师兄又下山去了。 李忘生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怔忡。 他平日不曾叫过师兄名讳,心中却反复咀嚼。云流、云流。他常常猜测,谢云流是否真是化作天边流云,快活恣意地停留或荡走,全凭他心意。 你如何能要一朵云为你停留?浩瀚苍穹下,万物不过刍狗,都是如出一辙的渺小无力,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即使是天家也无法定夺,何况他一介道子。 李忘生重新举起手中的剑,剑身映出天边一片白。他甩甩头,摆出剑招起势,用力划出一点寒芒。 今日吕祖不曾安排课程,李忘生在太极广场和师兄弟练了一天剑,独自用过晚饭,回到了寝殿。 李忘生启开窗,天色已有些昏暗,残阳最后一点已要隐下。他点起一盏油灯,火苗在灯芯上微微摇曳,将暗沉的屋内映出与纯阳一片冰蓝截然不同的暖黄灯光。 李忘生心中也微微暖和些许,小心翼翼将灯放在窗户扇叶后,避免窗外的风将其扑灭。 华山的夜并不暖,即使有内力护体,寻常弟子也不会在夜里开窗,任无形的寒意侵蚀。那大概是这纯阳二弟子有一些奇异的偏好,又内力高深,异于旁人? 李忘生坐在书案前抄起经来,一时不知时间流逝。他既是在做自己的事,就不会再无端去想谢云流。又或是他其实是为了避免想谢云流,才要给自己找些事做,找些清心静气的经抄。 “师弟,师弟!” 李忘生心念一动。 谢云流鬼鬼祟祟翻窗而入。他向来懒得和李忘生客气,若是要他按礼节规矩叩门,等师弟正好衣冠,开门来见,一唱一和间,黄花菜也凉了。这些繁文缛节,谢云流不愿遵守,李忘生也只好顺着他来。 那扇窗无非给谢云流留的。 李忘生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师兄,起身去替他添茶水。 谢云流进了门反倒又出门,拂去身上沾染的霜雪,免得湿了脏了师弟寝殿。大概这有微妙的主客之差在其间,从屋外进是客,从屋内出是主,他隐隐有些这样不为人知的心思,只愿做李忘生寝殿的主。那总归不会再有别的弟子能同他这般,非是从李忘生正门请进、却是从他正门自作主张地出,做了这太极殿的主。 霜雪落在谢云流发上肩上、也落入他眼中,他拂去沾在衣上的,眼睛却还是一片晶亮。谢云流回屋时,李忘生也正好端来茶水,他自顾自坐下,意思一下啜了一口,要李忘生猜他带了什么回来。 李忘生摇摇头:“忘生不知。” 谢云流挤眉弄眼,朝他凶一下,做了个鬼脸:“小古董!总能猜一下?” 李忘生不说话,也拿起茶杯饮一口。李忘生微微低头,谢云流俯角之下,见他小半张脸都隐在茶盏后,只乖乖生生露出一双无辜眸子看着他。 谢云流最吃他这一套,再不去计较他呆板,软了口气,自顾自说:“师弟,你可记得陆危楼?” 大唐长安何其繁华,天下行商会于此处,城中胡姬酒肆、贩夫走卒,琳琅满目,鱼龙混杂。陆危楼非是高鼻深目,却也同那些大胡子一样自波斯而来。他出身中原商贾,家族为避战乱已在波斯定居多年。唐朝年间,中原繁华,兼容并包,陆危楼又起了创立明教广传教义的心思,此番又重回中原。 陆危楼除却教宗,武功也是一流。同在长安城,谢云流最爱打擂讨教,竟和陆危楼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有了交情。谢云流回来仔细思量琢磨陆危楼神出鬼没的刀法招式,也细细同李忘生讲过讨论过,思索其间可化为己用之处,李忘生听得眉头紧锁,叮嘱师兄小心行事,谢云流只笑过,并不当回事。 李忘生点点头。 “他之前败于我手,说好欠我一桩。前些日子他说手下从西域运来贩卖的珍宝即日要送到长安,叫我今日去挑一件。” “我想你夜里还常用功,给你挑了一颗夜明珠。” 谢云流说着去解开包裹,挑开层层包裹的软布,露出一个精美木匣。 “瞧瞧,喜欢吗?” 李忘生心中始终觉得陆危楼此人来得诡异,不愿师兄与他深交,忧心他受骗受伤。但他此时也不忍拂了谢云流一番好意,心不在焉地勉强笑笑,“喜欢,师兄送的,忘生都喜欢。” “你又骗我。” 李忘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云流起先是活泼明快的,此时声音却陡然冷了下来:“李忘生,你瞧也不曾瞧一眼。你是不是对谁,都可以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喜欢?” 李忘生愕然:“师兄,我不是……” 腹部的冰凉截断了李忘生的话语。他低头,才发现匣中确是鸽蛋大小璀璨夺目的夜明珠,却是镶在一柄匕首上。谢云流握着这把华美的匕首,稳稳当当送入他腹中。 “你怎么能瞧也不瞧一眼,就说喜欢。李忘生,你到底有没有感情?” “你分明一点也不喜欢。” 谢云流双目通红,几欲落下泪来。 李忘生身体的热度随着血液的涌出迅速流失。利刃刺穿他柔软的腹腔,创口处是麻痹的,深入身体的薄刃旁却仿佛生出千百根刺,细细扎进他血rou,一点一点深处爬往深处蚕食啃咬。 竟不像是刀剑伤痛,反倒像毒虫吞噬。 谢云流平日里对他常年在山间清修,不入俗世有些不赞同,说这样闭门造车,如何同其他武学较量?那时他不甚在意,说总有师兄指教。这话对了谢云流胃口,也就不再纠缠他。 李忘生内心想着,谢云流是真醉心武学,致力于将各家所长都融会贯通。但他自己并不需要同人比武较量,他习剑不过是修行的一部分,无意于天下无敌。 但如果他和谢云流一样见多识广,或者同他师兄一道下山,破了长安人屠案,此时就该知道,这确是五毒圣使所用的天蛛蛊毒。 李忘生痛得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手脚冰得发抖,身子宛如冰火两重天。他对谢云流毫无防备,伤得重极,意识都开始涣散。 他在这时反倒开始不合时宜地神游天际,忽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想起谢云流还借给他几本剑谱,一柄好剑尚未归还,他想着替师兄重新编好磨损的剑穗再交还于他,那剑穗编到一半,可惜不能再编完。他还偷偷在床下的木箱中藏了许多谢云流送他的零零碎碎,最好是不要叫谢云流发现。 李忘生想答他,有啊,如何没有?那些低头和躲闪,那些状似无意的擦肩,那扇留给师兄的窗,那些所有令他惊慌失措,叫他辗转反侧的感情,他都悄悄交付给谢云流了。他怎么敢去瞧谢云流,他怕自己在谢云流面前无所遁形。 他喜欢谢云流喜欢到不敢多看他一眼,谢云流却说那是欺瞒。 谢云流还在指责他巧言令色、满口谎言,但他此刻什么谎言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张了张嘴,喉头就涌出一大滩黏稠的血,呛得他说不出话。 谢云流看着李忘生腹下唇边涌出的鲜血,心中已慌乱得一塌糊涂,开始胡言乱语。 “李忘生,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从不和我下山,你为什么从不、从不……”谢云流情绪激动,声音发抖,终于涌下泪来,几次说不下去,最后才嗫嚅道:“你为什么从不肯爱我……” 李忘生不知他这些结论从何得出,也不知自己骗他什么了。谢云流此时没有能力讲清楚,他也没有时间听明白了。 他一时苦笑,不知是否该怪自己心思藏得太好。 他此刻终于敢去瞧谢云流了。 谢云流的泪一落就停不下来了,他大概也无心再去管束那些丢脸的证据,任凭泪水汹涌大颗大颗连串落下。 李忘生从没见过谢云流哭。儿时谢云流或许还见过他哭过几次,但他没见过谢云流哭。谢云流本来就大他三岁,他上山时谢云流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他性子又无赖得很,习剑吃苦受伤自是不会哭泣,师父责他他也嬉皮笑脸糊弄过,已没有什么能让他落泪。少年时谢云流朝他拍胸脯:师弟,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原来谢云流俊朗的一张脸皱着扭曲起来、满面泪痕的样子也这样滑稽丑陋。但他居然还是死心塌地地喜欢。 他一时忘记自己的处境,仿佛两人还只是华山要好的一对师兄弟,谢云流捉弄逗他,他第一反应竟是想顺着他的意笑出来。只是这一瞬的荒谬念头闪过,他突然又觉得累得很,想叫谢云流别哭了。 眼前谢云流纠结痛苦的脸逐渐模糊,每吸进一口气浑身都在剧烈疼痛,李忘生四肢绵软无力,眼皮也撑不住了,逐渐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不知过去多久,李忘生感觉胸口处有什么紧紧压着,似乎非要将他压成薄薄一页不可。他感到自己肺叶中的氧气愈发稀薄,本能地吸入一口气,猛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