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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窮的鄉村裡,一幢孤立的教學樓建在滿是荒涼的土地上,外牆飽經風雨,裸露的紅磚與灰暗的水泥縱橫交貫,透露出歲月的痕跡。 這裡的孩子能夠接受的知識並不多,況且家裡的農活還等著他們回去幫把手,所以通常不到下午五點就放課了。 曉星塵今日很早就下了班,但依舊留在一間破舊得連風扇都是壞的辦公室裡,一直忙到太陽開始西下,才收拾公文包準備落鎖回家。 黃昏夾在晝夜未分的混沌之間,入眼的一切皆染上影影綽綽的霞色。曉星塵剛鎖上這幢孤樓的門,轉眼便撞見幾個在這兒唸書的孩子打打鬧鬧。 孩子們也認得他,見他這時才離開學塾,便紛紛向他打招呼。 曉星塵當即關切又不失威重道:「天快黑了,你們幾個怎麽還不回家?」 他本是隨口一問,孩子們卻不懂得遮掩自己的心思,聞言皆愣在原地。 他們當中推推搡搡,似乎有甚麽事要同曉星塵說,但大多噘著嘴,面面相覷,愣是沒能憋出肚子裡的話。 這時,倒有個孩子主動站出來道:「老師,我們剛才在後山裡玩捉迷藏。大人們喊『再不回家就要挨打』了,可有個小孩一直躲著不肯出來,你去管管他罷。」 曉星塵一聽,必然答應下來,他叮囑他們安心回家即可,其餘交由自己處理。 送走孩子們後,曉星塵便將公文包撂在教學樓裡,向他們所說的那座後山走去。 此處雜草密叢,視野受限。他高中畢業前,也有好些年頭沒回過村子,對地況並不甚熟悉,於是一邊走,一邊四處觀望,嘴裡叫喚著孩子。 倏忽之間,他聽得一陣腳底碾磨砂礫的聲響從附近傳來。驀然轉頭,餘光瞥見一個小孩的身影背對著自己撒腿就跑。 「噯,你站住!」他朝那方向喊一聲,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奇異的是,山路崎嶇,那孩子竟不知何故步履如飛,饒是曉星塵身為一名成年男性也趕不上對方。 沒一會兒,那孩子的背影便隱沒於山野之中。 曉星塵喘著氣停下步伐,心底納悶。他莫名覺得這個孩子有些眼熟,可一番思索下,他又著實不認識對方。 眼下,天幕已愈發晦暝。再過不多時,周遭便會蒙上濃稠的夜色。到那時,別說找到對方了,恐怕連他自己都會在這兒迷路。 念此,曉星塵從地上拾起不少枯枝朽木,他望了眼來時的小徑,決定沿途扦插標記,以防萬一。 沒了城鎮上車水馬龍的刺耳噪音,鄉下後山的夜晚是十分清寂的。除卻遍野起伏的蟬鳴,以及夜梟棲息枝椏上的嗥叫,四下靜謐得近乎滲人。 曉星塵此刻心急如焚,他的嗓子眼喊得幾至乾澀發疼,孩子的身影卻是再也沒見到過。 而現下,他手中的枯枝也在一路上插光了。 曉星塵環顧四周,這裡已是他極為陌生的地域。失卻可作為路標的枝條,又只身置於人跡罕至的郊野,縱使如何迫於眉睫,他也不敢再似無頭蒼蠅般亂走下去了,只能無奈地折返。 憑藉天穹高懸的孤月灑落的微茫月光,曉星塵一路尋覓插下的枝條往回走。 豈料,他走著走著,倏爾驚覺自己逐漸邁進了一片約莫有半人高的蘆葦叢裡。 曉星塵感到不對勁兒。 來時,他一直刻意繞開叢林密集的區域,印象中也並未經過此地。但轉念一想,或許是誤將山上一些原有的枯枝視作了自己插的,遂走錯了路,於是便準備調頭回返。 可這一轉身,令曉星塵驚愕失色。 這哪兒還有甚麽樹枝,自己不知何時已被密密匝匝的蘆葦團團圍簇,連周圍的方向都難以辨清。 他的心跳驟然加劇,與此同時,不遠處忽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好似有人正撥弄著蘆葦。 他遲疑一瞬,隨即大著膽子喊了一句:「是你嗎—」 那方向霎時沈寂下來,就在曉星塵快誤以為那是幻聽時,一道語調平平的人聲傳來,卻並非他心中意料的孩子:「誰?」 嗓音頗為年輕,聽上去和自己年歲相差無幾,但僅吐出一字便足以感知那股少年骨子裡獨有的恣意,還略帶一絲刻意的沙啞質感。 聽到這裡,曉星塵不由得舒嘆一口氣。 根據聲音判斷,對方就在附近,他便朝那方位走去。將面前密佈的蘆葦往兩側撥開,只見一抹人影乍然顯現在被撥開的蘆葦之後,他依舊被嚇了一跳。 再次藉以茫茫月光,曉星塵半瞇著眼,勉強地看清了眼前的少年。 少年斜倚著一截木樁,面相出奇的俊朗,桃花型的雙眸彷如沼澤般溼潤,就這樣目不轉睛地與曉星塵對視了幾秒。 曉星塵正疑惑自己似乎從未在村裡遇見過這位少年,對方又為何孤身一人待在這兒?他未開口,少年竟也靜默地盯著他,不知同時思索著甚麽。 下一瞬,少年突如其來地伸出一只手,猛地攥向曉星塵的胸膛。 曉星塵接連一驚,腦海頓時閃過幾個念頭:劫財?謀命? 但就在對方觸及他後,又凝滯了所有舉動,半晌不見下一步。曉星塵在黑夜中眨了眨眼,忍不住茫然地問了一句:「你幹嘛?」 那手掌隔著層衣物與曉星塵因方才驟不及防而急遽跳動的心臟緊密相挨,又意味不明地往下摁壓了幾分。 少年歪著腦袋,用滿蘊惺忪好奇的目光打量他,隨即緩緩勾出一弧狡黠的笑:「喔?原來不是『鬼』呀。」 兩顆討俏的小虎牙壓在唇邊若隐若现,襯得笑容更為稚氣親密,卻又尖巧得惹人無故聯想齜著毒牙的蛇。 對方伴有一番惡作劇意味的言行明顯令曉星塵原本緊繃的神經得到鬆緩。他不太諳鬼神之事,只是對少年的頑劣心性略感到無奈。 輕嘆了口氣後,曉星塵正打算問『你是誰』、『怎麽月黑風高夜獨自在後山』,然而不等這些疑問說出口,他的腦海裡便倏然似電光般閃過那道背離自己遁入山野的孩子身影— 回過神來,曉星塵已經斂去面上愜然的笑意,他緊握著少年的手腕,急促道:「打擾了,這位小友,請問你有看見附近一個到處亂跑的小孩嗎?」 話音才落不到瞬息,少年就立刻勾住曉星塵握著他的那只手,反將自己撲進對方懷裡:「哥......!我害怕—這兒可是人家的墳頭,哪裡有甚麽小孩?」 宛若受驚的幼獸般,他刻意地捏著驚惶失措的語調俯在對方耳畔輕語,將近大半個身子緊靠著曉星塵,唯獨眼神的諧謔暴露了這場漫不經心的小把戲。 曉星塵卻微微怔住:「人家的,墳頭?」 聞言,少年很是配合地往旁一挪,讓出身後那片被自己遮擋的視野,只見那杵著的『木樁』底下赫然是一座墳冢。 曉星塵眉間一陣短路似的抽搐,頓時百感交集地注視著地上那坨微微鼓起的墳包和木樁上逝者的名諱。一時之間,他竟不知內心翻湧的是對冒犯死者的忌諱,還是對少年行徑丟風撒腳的啞語。 少年面上晏然自若,看似無辜的雙眼卻不見分毫愧疚之意,發覺曉星塵盯著墳包的神色變幻多端後,又自以為隱蔽、迅速地踢了下腳後跟,以掀起塵土掩蓋自己足底也許是因無聊而刨出來的小坑。 實則目睹一切的曉星塵:「......」 面對這位少年過於自來熟的親熱以及那略顯造作的演技,他稍有些招架不住,但不覺得厭煩。 少年郎總有意無意地咬著點兒撒嬌賣乖的腔調從他耳旁溜過,不甚膩人,倒頗為討喜;曉星塵當慣了學塾的教師,下意識便以袒護的姿態安撫對方:「是村裡的小孩,玩捉迷藏不肯回家了。你若是見過,就同我說他在哪兒,天都黑了,山裡很危險的。」 他說完這番話,就等著對方給自己一個回應,可等了半晌,卻未聞那活潑好動的少年答覆,於是困惑地低頭去瞧對方擱在他肩上的俊俏臉蛋。 只見少年融於夜色中的眸子依舊炯炯閃爍,透過鴉羽般的眼睫眨也不眨地乜視他,眼底似乎醞釀著一股濃郁的探究意味。 曉星塵禁不住這道莫名直白而炙熱的目光,碰了碰泛起溫熱的臉頰,問:「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倘若,」只聽少年冷不丁地開口,「你找不到那個小孩,那怎麽辦呢?要自己回去嗎?」 剎那的怔愣後,曉星塵堅忍地搖了搖頭:「絕無可能。他是我的學生,找不到他,我不可能安心回家。你若沒遇過他,我便回村叫來大家一起找—」 話未說完,少年卻猝然打斷道,「那邊—」他伸出食指,指尖點向某處,「走那邊可以原路返回。」 交談中斷的曉星塵聞言向對方所指的方向擲去視線,發現原本密集的蘆葦中竟不知不覺間再度蔓延出一道插有枝條的小徑,那些正是曉星塵誤入蘆葦叢前所看見的枯枝。 他的目光又遊移回身旁的少年,還未開口,少年就好似預料到他會問甚麽,不以為意道:「剛才我逗你玩兒呢。那小孩兒我早讓他走了,我說『這可是我的墳頭,你擾我清淨了』,他便嚇得邊尿褲子邊滾回家了哈哈哈哈—」 曉星塵聽得哭笑不得,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一直懸著的心倒是安定下來。 他真心地對少年道了句謝,此刻又用心地看了看面前這位稚氣未脫的少年,尋思須臾,本想說些客套之外的話,但忽而想起少年腳邊那坨被刨了個坑的墳包......不會是在挖墳摸金罷? 曉星塵猶豫再三,決意少年既只字不提,他便也尊重對方的隱私。萍水相逢,聚了又散;投緣便聚,不投便散。 他背身將去,而就在他往前跨出一步時,一股冰冷的吐息卻陡然落在他的頸側。 少年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地逼近了他,一只手不輕不重地搭上他的肩膀,他莫名嚇了一跳,剎那間仿佛有甚麽很重要的東西也被拍滅了。 「噯,這麽急做甚?」對方趴在他耳邊輕笑了幾聲,搖曳於夜風中似喚魂的鈴鐺,「小老師,不如你留下來陪我玩會兒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