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皆为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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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明喻把一打材料归类放进档案夹里,对着就诊记录皱了皱眉。 席渊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来了。一般来说,他们每个月都会约一次面对面咨询,席渊情况严重的时候则是一周一次。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间隔这么久的时候。 当一个习惯突然被打破,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封明喻打开微信,在席渊的聊天框里打下一行字。然而直到他下班锁门,席渊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封明喻一手点开手机屏幕,一手拉开车门。看到那句没事,他终于感受到了六年来未曾体会过的无奈。 他点火启动车子,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喂。” 对面接的很快,却以沉默作为开头。封明喻看了眼时间,奇怪地问,“你还没下班?” 车外的景色随着车辆发动向后退,只听到偶尔的一两声闷响。 “……下班了。”男人的声音通过蓝牙音箱外放出来,像隔着一层纱。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封明喻止住了话语,只是道,“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封明喻停在路边,看了一眼楼上。此时已经天黑了,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灯光。属于席渊的那一个小格子是暗的。 下班之后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办公室里想什么呢?封明喻愈发担忧起来,思绪回到了刚认识席渊的时候,像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匆匆止住了想法,只掏出手机叫席渊下楼。过了几分钟,席渊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席渊瘦了。这是封明喻首先察觉到的。他的颧骨一明显起来,就愈发显得憔悴。等红灯时封明喻转头看了他一眼,在私人空间里,脱离了医患关系,席渊的眉头仍然低低地压成一线。 两人沉默着,像每一次咨询的开头。突然,向着窗外的席渊rou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封明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年轻女孩揽着中年男子说笑着路过。 他在几秒钟内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汇入归家的车流,一路无言的心理医生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问到:“你今晚不回家吃饭,有没有和你的小侄女说?” 一时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席渊才仿佛从神游中惊醒,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说了,微信讲的。再说……”他的目光很远,让人捉摸不透,“她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封明喻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态度,心下微微诧异。在席渊之前的心理咨询中,他通常对绍靡--他唯一的亲人有着强烈的保护欲。这种保护欲以自责、愧疚和弥补的欲望为养分,促使着席渊以透支健康和精力为代价,在为绍靡构建优良环境的路上殚精竭力。可以说绍靡是席渊根系上的主枝节,可是此刻他表现出了相反的想法。 这很不寻常,封明喻思索着将车倒进停车位,一直以来在席渊的观念里,他和绍靡虽是两个个体,但彼此之间拥有强烈排他性的羁绊和依赖,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一体。这种亲密即使放在亲子间,也未免显得太过界和微妙了。 然而此时席渊主动将绍靡划出自己的保护范围,这个过程与许多父母的心态变化不谋而合--慢慢将子女视作与之不同的独立个体,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划出两代之间的明确界限。这是个很痛苦的过程,但却是亲子双方进入健康关系的必经之路。 封明喻想到这里,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嘛,靡靡都已经快十六了吧?能自己照顾自己就好。” 席渊却仿佛恍然一样点了点头:“……对啊,靡靡快十六岁了。” 绍靡生于年尾,满打满算,离她的生日也就不过两周了。 绍靡用勺子把猫罐头挖出来摊平在碗里,把踏雪抱到跟前。小猫伸着脖子嗅嗅,绍靡看着看着,没忍住伸出一只手指去碰她的耳朵。 踏雪已经来家里一个月了,自从熟悉了新地盘,她就彻底暴露了霸王本性。不爱吃猫粮,对罐头倒是大老远闻着味就来了。 绍靡蹲在旁边专心看着小猫吃饭,突然门被敲了两下,她起身去开了门,叔叔的心理医生一只手扶着叔叔的肩膀,另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看见她,封明喻松了口气,无奈地朝她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绍靡。” 他是为数不多会叫绍靡全名的人,仿佛从一开始就划清了界限。绍靡让出门口的空间,低声道,“封哥哥,麻烦你了。”她没有问自己叔叔为什么喝成这样,很自然地将封明喻引到了沙发处。 自然得不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据封明喻所知,席渊平日里是烟酒不沾的人。封明喻的心头划过一点怪异,但并没有多想,把人扶到沙发上之后就告辞了。 踏雪警惕地凑过来嗅了一下,就被酒味熏走了,只留下二人在客厅里。 席渊侧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搭在地下,俨然一副醉到不省人事的模样。绍靡站在沙发前垂首看着他,将他发红的眼角和皱起的眉头尽收眼底。 喝醉的他很安静,这一阵没怎么修剪的头发长长了,堪堪遮住眉毛,露出深邃的眉眼。绍靡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慢慢攥紧了。 他离她如此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全然不设防地熟睡着,可他又那样远,一条由她最亲密的人划下的界限,昭然地警告她保持距离。 绍靡沉默地看着她的亲人,陡然感到一阵疲惫和茫然。她要如何和叔叔相处,在叔叔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绍靡的心思敏感到几乎能够注意到叔叔的每一种情绪变化,但她并不具备与之匹配的共情水平。一直以来只是本能地模仿叔叔表现的绍靡,在这样一个平和的夜里,突然被强行从懵懂的壳里扯出来,被迫面对内心深处。 她的手指在虚空里抬起又放下,最终用另一只手摁住了它。两人的联系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脆弱、很虚无,让她不敢再靠近。 绍靡深深地凝视席渊,目光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婪,从叔叔额前的碎发,到垂在沙发边缘的手,细密地扫视一遍。有一点莫名的怅然和渴求在她的心尖发酵,把她的心酿成酸酸苦苦的酒。 踏雪在她的房间里叫了两声,没见着暖床的进来,纡尊降贵地蹭着墙角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绍靡这才像被打破了的雕塑,蹲下来将小黑猫抱起来,踏雪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她的下巴,略带刺痛的亲昵让她默默抱紧了怀里的小猫。 “那个时候……”她喃喃着,沉沉注视着席渊,“那些时候,你也是痛着的吗?” 第二天席渊带着宿醉的头疼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他抬起手想揉一揉太阳xue,就已经有一双手接替了这个位置。他有些惊讶地扭头,绍靡在天光里专注地看着他。 席渊被她眼里的流光迷了眼,近乎呢喃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亲密得不带称呼的话语,落在绍靡耳朵里成了诱发剧烈心跳的引线。她默然地看了席渊片刻,“头还疼吗?” 席渊迟缓的思维差点没跟上,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太阳xue上的那双手力度适中,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耳鸣逐渐收成一线,再睁开眼睛时,席渊才惊觉此时他们靠得如此近,只要其中一方微微俯身,就能够含住对方的唇瓣。 也许是被残存的酒精麻痹了,席渊心里的警铃迟迟没有作响。他甚至像被绍靡的眼神蛊惑一般,微微张开了唇。 下一秒绍靡的气息骤然离开,女孩冷静的声音响起,“叔叔待会记得洗个澡再去睡觉,蜂蜜水就在桌上,我先去上学了。” 席渊一只手臂仍撑在沙发边上,过了两三秒才有些迷糊地:“喔,好,路上小心……”还没说完,绍靡就飞快地拎起书包,一步窜出了家门。 剩下席渊躺在沙发上,对着关上的门发了一会呆。 昨晚的记忆一帧帧缓缓回放,封明喻摆手婉拒递过去的酒杯、车窗外流动的夜色、轻轻盖上的毛毯……席渊只觉得此刻身体成为了温柔的牢笼,整个人浸在暖融融的酒意里,将他与名为尴尬的情绪隔离开;直到他换上了舒适的睡衣,喝完了小侄女准备的解酒汤,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迟来的情绪猛地反扑,席渊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脸藏进了手心。 然而在小侄女放学回家后,对着从厨房里忐忑转身的他,反应平淡得让他以为自己记忆错乱。她像以前一样,自然地迈入厨房和他讲学校的事,帮他打下手,抽空给他接了杯水。 席渊心里涌上许多话,又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被按了下去。要说什么?他因为担忧他们的关系而不小心把自己喝倒了?还是意识到他们的疏远,为此感到惆怅?一对上小侄女的眼睛,这些话就如同气泡一般破灭了。他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想法,又怎么能够要求他的侄女,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做什么呢? 于是他只是沉默着,同时注意到她也沉默着,乖顺地停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用她的眼睛询问自己。 地砖在她们之间划出一条线,一道不敢逾越的天堑。相顾无言,彼此都感受到了那端的摇摇欲坠。 寒潮重重地拍打着窗户。寒冬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