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3 持续孤独（教授）

    在屡次把电话拿起又放下之后，艾达还是决定给克莱因茨打个电话。昨天的系列讲座，她一开始就知道对方会来，所以见到他也毫不奇怪。她总觉得合格的分手态度需要把对方的特殊性全数消解，就算再次遇见，没必要去特意回避，也没必要去特意关注。

    这就像是说，如果你去旧货市场看到了你三年前卖出去的旧沙发，你是不会想重新坐上去感受一下它的回弹效果是否有什么改变的。同过去生活的某个熟悉要素打个照面，难免的事。

    很可惜，她可以忽视他这个人，但不能忽视他的研究，也不能忽视他超出常理的研究方法。她没有当场提问，不想让他太得意，可等她回到家，她发现自己时不时在脑海里重建他的课题，却因为某些关键知识的不明确，进行得并不顺利。

    她不喜欢因为这种事情浪费生命，因此她还是决定找他问问清楚，她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正常的同行交流。

    艾达原本打算发邮件，但是发邮件可能会引发一次正式的见面，到时候她如果不能拒绝，会很麻烦，所以她还是打了个电话。

    因为她犹豫了太多次，所以现在其实是晚上11点了，不过艾达好像没有这会打扰到人的自觉。

    电话对面的声音很熟悉，只是他的口音变得非常奇怪。他缓慢地，字正腔圆地讲着英语，就和试图清洗掉自己原本的口音一样。艾达对这种现象有所了解，很多人伤到脑袋之后会出现这种症状，考虑到酒精就是创伤大脑的最简单办法，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

    “你现在怎么回事。”她以一种嫌麻烦的态度说着。

    “我在试着，练习走路，你可以想象一个人，还没学会轮滑，只能踩着轮滑鞋，扶着墙走。”他试图工整地造句，但听起来很不怎么样，醉鬼试图证明自己的理智还很清晰时的常见手段。

    “所以你刚醒？”她冷淡地说。

    “好像是，我现在，准备找个地方坐下。这很顺利，我像个影子一样，被我的身体，不断地往前拖，接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新的地方。”

    “你喝了什么。”

    “一瓶可爱的，果味的，未掺水的常温威士忌。还有，一点，杜松子酒，我不确定，它，香辛料的质感，很讨厌，没有我想象的甜。这瓶杜松子酒，我大概喝了，十加仑。”

    “很高兴看到你的酒量变好了，虽然我不喝酒，不清楚这具体能在人群中排到前百分之多少，但是听起来挺厉害的。”

    “谢谢你的夸奖，谢谢，谢谢…”对方像出了故障一样一直道谢，最后没声了。

    艾达托住自己的额头，有点说不出话，她不幸地记起来在某一封对方发过来但她没有认真回复的邮件的底端，不仅写了通常的联系方式还加了一行信箱地址，那地址明显是他自己家。

    如果她不知道他住哪里就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吧。可惜她知道，她还知道开车过去只要25分钟，谁要霍博肯与这里只有一条河隔着。

    她很想打电话直接寻求医疗支援，但明天是周一，如果他进了医院，第二天的班干脆就别上了。天哪，为什么她在为他的事业做这样细致的考虑，那家伙自己喝的酒，缺席一天对一个新任职的教授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她一边埋怨着自己多余的善心，一边继续往前开着车。

    艾达到了他家门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暴力地敲了一会儿门，反正被投诉是他的事。考虑到附近有可能住了他的同事，她没有选择直接叫他的名字，而是绞尽脑汁编了一些很有她个人风格又能对应上他本人的奇怪绰号——她想不起来了但说不定有哪个过去她使用过——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呼唤了一通。最后教授先生真的醒了过来亲自开了门。

    “呃，你看起来比我想得好很多。”她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克莱因茨身上没有多少酒气，毕竟威士忌算是一种清香的烈酒。如果不注意看他额头上的压痕，估计也不会想到他刚刚靠着书柜睡着前，还用一本期刊杂志巨大的展页不太全面地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就算这样，他家里还是很整齐。当一个人喝得烂醉在家里乱走，却还是没有任何东西从高处掉下，说明他在整理上确实是有点专业技巧的。

    “你这样，需要催吐吗？”说实话，艾达不太懂这个，对方除了肢体不协调以及身体很沉重之外，看起来很正常，大概离酒精中毒还有很远，她仅仅是觉得可能吐出来好点。

    “不用。我感觉没必要。”两个人坐在了一张桌子对面，气氛古怪又疏远，只是他十分哀伤地看着桌面上的干花。

    “你需要喝点牛奶吗？”她试图好人做到底。

    “如果不麻烦的话，谢谢你，牛奶在冰箱门架里，杯子在厨房吊柜从左往右数第二个柜子的下层，如果你需要用没用过的杯子喝一点的话，那里应该也还有一个没开封的。”他讲话变得很正常，让她开始怀疑他之前是不是演的，可应该不是，因为现在的他确实很不像他。

    她走到厨房给他倒了点牛奶，他很勉强地喝了一点，连握住杯子把手都有点困难，接着又表示自己可能必须得躺着，艾达以为他要去客厅睡，试着扶着他走过去，但他并没有走到客厅去，就在洗手间门口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好在他家里哪里都很干净，都差不多，艾达试着给他找个枕头，又感觉不太好乱动他的东西。她注意到旁边的布制洗衣篓是空的，而且闻起来刚刚清洗过，就扯过来垫着他的脑袋。他并没有完全睡着，被她这么一弄又醒了。他条件反射一样开始道谢：“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他连抬起眼睛看人好像都没有力气，一直在对地板说话。

    艾达多少有点惭愧，她又找到一个清洗过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只是他似乎强撑着不睡着，一直在确认她有没有走。“我爱你。”他突然开始一遍遍地说，他有试图去握住她的手，但到一半放下了。

    艾达靠着墙坐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走了，这人能自己解决好问题的，他自己肯定心里有数。她决定走了，于是站起身来，对方却哭了起来，哭得特别伤心，就好像自己把自己喝酒喝死了，灵魂在对着尸体大哭一样伤心。他可能还是太缺水了，几乎流不出什么眼泪，他拼命捂住自己的脸，大概是不想被人看到具体的表情。

    “我讨厌我自己。给你添麻烦的我自己。”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了，语气生疏得可怕。

    “不，是我的问题，我误判了我和你之间的距离，我希望我和你还可以是那种至少可以互相探讨问题的同行关系，可惜不行，我们就只能这样了。”艾达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怎样？”他似乎需要很确定的答案。

    “我在你像个失败者一样可怜兮兮而且没有人理你的时候我才可能来勉强照顾一下你。”艾达回答得并不太用心。

    “那是我每一天的生活。”他不屈不饶地说。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艾达不太擅长去安抚谁，“你经常这样喝吗？这样不好，你会提早二十年变成没有价值的白痴。”

    “没有，可能，一年一次，我平时也不喝酒。而且今天，不算特别多，因为喝到一半，你打电话了。”

    “所以说你本来是去拿新酒接着喝，结果我打电话过来你就睡着了。”她尝试回忆。

    “我以为，我在做梦，就想睡得更深一点。”他现在感觉确实算是清醒了一点，大概他身体消化酒精真的很快，他扶着墙稍微坐了起来。

    “你这样有点超出我的界限了，有点太粘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所以请厌恶我吧，既然你拒绝爱我。”他说。艾达收回前言，这人醉得逻辑也很奇怪。

    “我没有很强烈地爱过你，所以也不至于很强烈地恨你，我明天也要上班，所以说，我确实很讨厌今晚你让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但也仅此而已。”

    “你在说谎。我不会被假的东西骗到，你以前很爱我，我还记得。”

    “那我忘记了，可能有那么一回事，但是我忘记了，这证明那对我来说，不算很特别的很强烈的爱，毕竟我都能忘掉。”

    “我可以复述那些故事给别人，他们都会嫉妒我的。”

    “那你和他们说去吧。”艾达最后给教授倒了杯水放在不远处，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因为她现在确实做不了更多。等到以后吧，也许还有以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