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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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小银报告那混蛋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海滨别墅里一边喝快乐水一边打3D桌球游戏。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把快喝完的可乐灌了一大口,说道。“我现在就开红酒庆祝。” “中原干部,我没在开玩笑,这是真的。您还是尽快来事务所一趟。这是我最后一次以首领秘书的名义向您报告……” “……出什么事了。” “黄昏时分,属下的哥哥袭击了黑手党大楼。首领他……从本部大楼天台跳了下去,详情等您到现场……” 我的拳头攥着捏扁的易拉罐砸在游戏桌上。搞什么啊,那家伙。银是用首领办公室的通讯器打来的,那是独属于港口黑手党的联系方式,可以避开受政府掌控的地面通讯系统。难怪呢。首领之死这种事,绝对是一级机密。我很快地收拾了一下,骑着机车出了门。 作为黑手党的最高干部,首领出事的时候,是不能缺席的。 真的死了吗。有点遗憾啊,还是没能亲手杀死他。耳边响着机车发动机在身下轰鸣的声音,我这样想道。 我的这个住所距离黑手党事务所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赶到时本部大楼前的空地已经被包围起来,早上刚刚见过一面的游击队长中岛敦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发着抖,样子像是刚刚结束战斗。 能让那家伙信任的“白色死神”伤成这样,可见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异能者。 先代首领死去还不久,鲜血从尸体下方漫出来,同时洇湿了盖在上面的白布,留下一块块不祥的红斑。五大干部和广津先生在身穿黑西装的成员护卫下面向首领的遗体脱帽行礼。我向他们打声招呼,走近去用鞋尖掀开白布的一角看了看。从三百多米高的地方跳下来,那家伙的身体已经像摔碎的西瓜一样面目全非,但是通过散开的绷带和黑西装也足以确认身份。 “嘁。” “检查一下尸体吧。以防有人乔装顶替什么的。另外严密封锁消息,在查明一切之前,首领死亡的情报绝不能泄露。”我对着身后的干部下达了命令,在红叶姐的陪同下走进了本部大楼。 “据小队长中岛敦说,他亲眼看见首领从天台跃下,当时他刚和入侵者,也就是武装侦探社的芥川君结束战斗。”红叶姐跟在我身后向我报告当时的情况,“我们的白色死神战败了啊。”她叹了口气,“妾身也有问过他首领生前曾留下些什么话,为什么突然自杀,那孩子却不肯交代。他坚持首领并没说什么,但那明显是谎话。” 武装侦探社?横滨拥有异能开业许可证的组织仅有侦探社和黑手党两家。尽管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但毕竟是以处理委托为生的组织,与黑手党也并非没有过摩擦。但混蛋太宰似乎对它格外宽容。倒不如说,他是在有意保护着这个组织。 尽管作为干部不应该质疑首领,但那家伙做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了。关于首领的这些情报,大概也只有我这个最高干部兼首领护卫知道。 “就是说,武装侦探社的那个芥川也看见了首领从天台跳了下去么?” “是啊。那么,中原干部也认为这是首领的计谋吗?听你那么说……” “我也只是那么说而已。”那家伙,早就该去死了。我进了电梯。“不管是不是计谋,该做的事都不会变。您说呢?”我按下顶层的按钮,一边回答一边思考着。 看来消息隐瞒不住啊。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封锁多久,黑手党首领太宰是横滨的暗夜之王,要做到让外界对他的死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事。 “下一任首领呢?有人选吗?侦探社可没答应帮我们保守秘密,政府得到消息后恐怕很快会有行动,得尽快交接才行。” 红叶姐用衣袖掩口笑了笑,“您这是明知故问。不过还是先看看银那边有没有留下什么吧。”沉默几秒,她又对我说,“中原干部,出乎意料地很冷静呢。” 我没再说什么,直奔大楼的最高层而去。银在首领办公室内等候着。办公桌上象征首领身份的红围巾叠放整齐,上面放着一封黑色高级信封。我一眼就看到了信封上用金色笔画的帽子小人。 那家伙对嘲笑我这件事可真够锲而不舍的。 我拾起信封,“银,马上召集五大干部到会议室。首领的交接仪式要在今天之内完成。”那封信的署名写的是“给蛞蝓中也の太宰の遗言”,和黑色的烫金纸面完全不搭调,里面的内容怎么想也不会是配得上越前和纸的敬语,说不定还借着最后的机会狠狠挖苦了我一番。明知如此却偏偏不得不将这恶心的玩意拿到五大干部会议上宣读,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把他揪出来再狠狠揍上两拳。不管是从黄泉地府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中原干部……”听到我的命令后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什么事,小银?” “我现在并没有传唤五大干部的权限。首领他……在自尽之前,将我解雇了。” “啊。”搞什么啊。“那么你现在的身份是入侵者芥川的meimei喽?这样一来,我只好将你关到审讯室去,和游击队长中岛敦一起。”我在首领的办公椅上坐下来,胳膊肘支在扶手上,说道。“至于如何处置,等新任首领交接完成后再决定吧。” …… 我只好再拜托红叶姐帮我去叫人。然后在办公椅上度过了漫长等待的两个小时。首领办公桌四年来都没这么整洁过。没有人敢乱动首领的遗物,看来那家伙自杀之前,倒是好好地将这里整理了一番。桌面上只留下了有用的文件,抽屉的钥匙也为我留了下来,于是我趁着这段时间将文件大致翻阅了一遍。其中大部分我是已过目的,有关下一阶段组织发展的事宜;没有看过的一份,是有关与武装侦探社的停战协议。 他想要放过芥川么? 我翻看了几页又将文件放下,头靠在椅背上呆望着天花板。没有用的。恐怕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吧。银的去向、如何解决与侦探社的冲突……以那个人的个性,一切预料到的事,都会事先妥善安排,即使是死亡也不例外。我这个即将上任的首领只要在这里等着见证揭开他的遗言就好。 今晚恐怕是个不眠之夜了。那么趁现在提前休息一下也好。 很恼火啊。那家伙,死了还是这么令人火大。 “明明厌恶着我的安排却不得不遵照执行。看着中也这么痛苦纠结的样子真是令人愉快呢。”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会露着恶心的笑容这样说吧。 嗯,成功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了。 但是此刻出离地安静。 真的死了吗?我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会,那可是太宰。就这样去死也太便宜他了。但是就如之前说的那样,无论是不是计谋,该做的事一样也不会改变,在他的计划面前,任何无端猜测都没有意义。我并不想选择相信某一种可能,光是应对眼下的局面就够忙的了。 那家伙总是给人添乱。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为太宰,也为我自己。那样的话,我和他都解脱了啊。 噩梦,完全是噩梦。 …… 三年前的某个清晨,我怒气冲冲地走在通往首领办公室大门的走廊上。即使铺着厚厚的消音绒毯,也还是能听见地板被我的皮鞋踩得咚咚作响的声音。没有那么多巧合,那个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混蛋!太宰!给我解释一下……” 太宰那家伙正在执行首领的职责,埋头批着文件,听见我这样气势汹汹地进来,所作出的反应只是用羽毛笔挠了挠鼻子。 “地板都要被你擦出火了啊,中也。你恐怕忘了行礼吧。可不要看我是新任首领就不顾规则哟。”漆黑一片的办公室深处响起太宰黏糊糊的声音,听了让人想呕吐。 什么,这个时候拿首领身份来压人,心虚了吗。 我强迫自己压下怒火,摘掉帽子做出单膝跪地的姿势。 “喂,我说你,” “嗯?” “该不会认为那种事很有趣吧。”我走上前,将十三名部下的阵亡报告扔在他面前。 “开玩笑而已啦。不喜欢的话,我可以考虑专门为中也设置一个不需要行礼的职位哦。就像小银那样。”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太宰继任首领的一年中,组织经历了三次较大规模的作战,第一次是与Mimic,第二次是与横滨的第二大非法组织ING,一开始只是针对某个码头的保卫战,后来矛盾扩大到了不得不将其歼灭的地步;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则是为了镇压以Ace为首的先代派的叛乱。 三次战斗无一例外地以首领计划的全面胜利告终,同样无一例外地,我出战的部下又一次全体阵亡了。如果上次还可以说是因为被袭击的码头正好在我负责的范围内,那么这一次根本牺牲得毫无理由。他们是被临时抽调去的,事前连我也不知情。那个小队只有三名异能者,其中只有一人具有适合在枪械火并中使用的攻击性异能,明明是更适于近身搏斗的编组方法,却被用于迎战Ace的敢死队…… 来找他的路上我肺都要气炸了。这绝对是首领的失职。那家伙,既然挤走了森先生就给我好好干啊!将我的同伴这样随意地使用,他们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我眼前浮现出与他们相处时的情景。其中与我最亲近的是长谷川顺子小姐,她的异能是让能被手握住的物体隐形,与短刀相性很好,上一次过生日的时候,她还曾用异能变魔术给我看…… 那些洋溢着笑容的脸,现在全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我感到眼眶发热。这种感觉,已经有过太多次了。从旗会开始,龙头战争的六名部下、我出差时在太宰指挥下迎战Mimic的五位小队长、还有最近一年内牺牲的人…… 在与Mimic一战中牺牲的部下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有两年之久。Mimic登陆横滨之时我正在关西出差。突然收到太宰那家伙继位的消息时,作为候补干部的我本应立刻回本部,还是听从森先生的命令才留在原地。 什么啊。早知道是那么艰难的一场战斗,无论如何我也得回来。我的五名部下,临出差之前他们还在为我举办欢送会呢。回到横滨的时候,却已经被埋在了海滨公墓的无名墓碑之下,连谁是谁都找不到。再见成了永别啊。我怀抱着白色的花束在其中一块碑前坐下,在咸涩的海风中眯起眼睛。 类似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尽管死亡对于黑手党如影随形,但,要是说出现做了谁的部下就命不久矣这种事,只可能是首领的授意。 我和新任首领太宰治不睦在黑手党内人人皆知。再这样下去,恐怕没人肯当我的部下了。 “回答我太宰。为什么这么做。”心底的怒吼,冲到嘴边却只剩下这样低沉喑哑、透着疲倦的话语。 没有人能够承受这种如同潮起潮落一般,得到了什么感情却一次又一次失去的、永无止境的悲伤。即使是中原中也也不能。 被打败了吗。 “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个。”太宰还是没有抬头,批示文件的手也没有停下。 “少废话。” “啊——也许你非要我说的才是废话也说不定。那种事想想就能知道。”太宰在办公椅上伸了个懒腰。“他们当时距离Ace大本营最近。有情报称Ace准备卷走黑手党的几个金库于当晚逃走。没办法,只好加派人手拖住他们。” “所以宁可让顺子他们白白送死?” “第二个理由……我早就说过了吧,我想看中也作为人类痛苦的样子。” “啪。”我的一只脚踩上办公桌,用短刀抵住了太宰的喉咙。 “……其实当时还没有打探到他们出发的准确时间,多等几分钟说不定也无伤大雅。但——既然做,就要万无一失,森先生教的。”他脖子上的绷带被血染红,却还是不慌不忙地继续着陈述,甚至冲我眨了眨眼。睫毛和眼尾沾着刚才打哈欠渗出的生理泪。 把同伴还给我。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住用短刀穿透他脖子的冲动。 他看着我笑了。在极近的距离下,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丝苦涩的味道。“别那么粗暴嘛。既然死亡在黑手党不可避免,失去同伴的痛苦谁都会有。那么不如把它们都留给中也更有趣一些。”他半闭着眼睛,用抹去了一切感情的声音说道。 “啊,差点忘记了,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中也。”他笑眯眯地用手握住刀刃从脖子上移开。“我准备设置五大干部之上的最高干部,兼任首领护卫一职。 最近关于暗杀者的情报不断,我也该给自己请个保镖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根本没有选择吧。你这混蛋。” 我离开了首领办公室。再和他待在一起多一秒种我就要窒息而死了。 可惜我既然早有这样的觉悟,当初就应该拼死拒绝才对。 两周后,负责大楼内日常事务的成员打电话过来,说我在本部大楼的居所已准备就绪,要我遵照首领的命令尽快搬进去。 “……太宰!” “首领护卫当然要和首领在一起。哪里不对?”去质问的时候他依旧装模作样:眨眨眼睛,再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恨不得对着他把白眼翻到天上。 住进去不到一周,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的居所在顶层的下一层,被装修得极其刁钻,称为恶意也不为过。简单来说,原先干部办公室的门周围几十平米的区域被当作了浴室,如果我不想每次离开大楼都从开在浴室里的门出去的话,就必须移步楼上,穿过空旷的首领办公室,从办公桌正对的那道大门离开。 照这个速度,那家伙是早就打算好了吧。简直匪夷所思,他是怎么每天忍受楼下的电钻声忍那么久的?就为了把我调到身边,随时随地地恶心我? 我干脆叫人把那道门砌上了。这样一来,进进出出都难免路过办公的太宰。尽管过去每次被他称作“不弯腰低头瞪大眼睛就根本找不见的小矮人”都火冒三丈,但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反而觉得真那样倒好。 至少那样就不用每次路过时都被他那黏糊糊又轻佻又恶心的声音叫住了。 比如一大早举着杯子叫住我给他冲咖啡:“呀,中也!咖啡一杯。要冰一些的,但是不要冰块哦,糖要放双份,记得多加牛奶……” 用坏掉的喇叭的声音叫我帮他模仿笔迹批文件:“中——也——!快要累死了啦!再看下去那些字就要从纸上飘起来了……” 一旦表示不情愿的话,他就嘟嘟囔囔地抱怨:“我说过中也是我的狗吧……”(那种时候我会把他从办公椅上拎起来扔在地上再踩上一脚),再不行就摆出首领居高临下的架势:“中也,以首领的名义命令你从旁边的柜子拿两瓶墨水出来。……是蓝色不是蓝黑色!” …… “中也。” “啊啊,你赶紧找块豆腐撞死吧。” …… 每次我路过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叫住我,美其名曰“举手之劳帮小银分担工作”。这种无聊的游戏在我当上最高干部的一年里每天都在上演。后来我干脆径直走过不再理他。 他就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青花鱼,让人忍无可忍想要抓起来烹掉却滑不溜手,最终反而把腥味沾在自己身上。对于这种人只有闭目塞听视而不见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 之后我需要外出交涉的工作越来越少,虽然手下依然有武装,但很少亲自带头出战,异能也少有用武之地,大部分时间都在大楼顶层陪着太宰,陪他批文件,陪他分析情报、制定扩张计划、审核报表——尽管我很不想用这种rou麻的词来形容每天的工作,这会让我恨不得马上从天上掉下一颗陨石好把这家伙砸得尸骨无存。但无疑这就是他的目的。 让我继任首领的打算,也是从那时就开始了吧。正因如此今日的交接仪式才如此顺利。 太宰的遗言是这样写的: “蛞蝓中也:太宰果然还是不想被你杀掉,担心得要死,所以趁着你不在,登上大楼天台飞走了……英明的先代首领——就是太宰我,已经将港口黑手党的各个血槽都打到满级,规模最高、武力最高、坚固程度最高、情报获取值也是最高,只要是智力尚存的人类,从现在开始闭着眼睛坐在首领之位直到死掉都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就连你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废物小矮人也没问题。啊,真是羡慕你这个继任者呢…… “遗体火化,葬礼从简,除了中也都不必来,以免混入心怀叵测之人打扰太宰睡觉。” 中间一段是成员中岛敦、泉镜花和芥川银的辞退说明,以及与武装侦探社签署和平协定的指令。 “到这里结束了,中原干部。不,首领大人。”红叶姐说完,将那张写满啼笑皆非之言的越前和纸递给其余四位干部传阅。 虽然写法完全不合乎规定,但总算没有让红叶姐优雅的嘴里读出不适当的言辞来,已经是那家伙手下留情,没有彻底将港口黑手党的权力交接视为儿戏了。 哪怕再令我讨厌也好,总的来说,太宰算是个尽责的首领。就连森先生在位时也常有爱丽丝买衣服外出逛上一整天、再追着爱丽丝换装换一整天的时候,太宰却很少放纵自己。他起早贪黑,无论清晨还是深夜,每次从办公桌前经过时,他总是在那。 我就任最高干部的前两年,他尚且有精力和我斗嘴,到后来他叫住我的理由就通常是需要帮忙处理事务了。 如果单单考虑港口黑手党的存续,根本没有那么多文件需要处理。倒不如说他是在没事找事。到他继任的第二年年末,港口黑手党已经将横滨大大小小的非法组织全部吞并,并把整个关东也划入了未来版图,甚至妄想夺下近海航海权……情报方面,政府和欧洲异能组织的动向都有他秘密派遣的间谍监视着,即使那些情报表面上没有起到过任何作用。眼看黑手党的规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却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把我调来,大概是一早就准备着这样的生活。那种日子,没有人陪着的话,根本无法过下去啊。 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没有休息。空旷的办公室内,只有一位安静得能够隐去气息的少女相伴。那是如同一叶扁舟航行在名为痛楚的浪潮之上,一旦停下就会溺毙其中的感受。 他的做法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如果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他要毁灭黑手党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不过好在他更像是用黑手党做为工具守护着什么东西。他身上散发着疯狂的气息,但那并不是想要积攒力量进行毁灭的疯狂。这是与后一种类型的敌人交战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的。 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当然清楚,每当深夜结束了工作躺在居所的大床上,我就会想起死去的伙伴们,然后怀念起黑手党大楼之外的生活。去根岸公园骑马赏樱,和朋友一起吃深夜食堂,夏天将夹克系在腰间,跟医生他们通宵打桌球,每次战斗胜利之后大家一起开红酒唱K…… 这样的日子,太宰那家伙一天也没有过过。他果然是在嫉妒吧。每次这样想着就怒不可遏,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冲上楼把他打一顿。 但每次都无一例外地看见他趴在首领办公桌上睡着。 想要越过黑手党的防卫摘下这颗头颅的暗杀者数不胜数,我却有成百上千次轻松杀死他的机会。 忘记是哪次我取下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盖在他身上。抽出他手臂压着的文件,然后在办公桌前侧的沙发椅上坐下来。双手无奈地扶额。 能做什么呢?只有不住地在内心深处叹气。叹气。 “中也,你感觉到痛苦了吗?”他醒了过来,睡眠还是这么轻呢,这个人。 “啊。把灯调亮一点。” “那就好。”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他像是很满足似的在臂弯里蹭了蹭,半张脸被手臂挡住,另半张隐在长长的头发下面,眯着眼睛,像某种动物透过林间树叶观察着我。 实在是令人火大。他想要的就是现在这样吗。处心积虑地将我置于和自己一样的处境,要我痛苦,仅仅是为了给辛苦的生活增添余兴吗。 他到底在追求什么。又在为什么而痛苦着呢。 明明十五岁相识开始,我从未见这个人在乎过任何东西。连生命都不在乎的人,没有值得怀念之物可言。到底在坚持什么啊。 即使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长时间损耗,不眠不休的工作持续两周之后他发起了烧。私人医生开过药单子就被他赶走了,理由是白大褂看着太晃眼。 他并没有休息的意思。我懒得理他,病死更好。 但他会在凌晨扯着破锣似的嗓子站在楼梯间喊我:“中也——中也——”叫得比鬼魂还要凄惨。 “中也不要那么狠心,我这个病人还在工作哎。” “没有人逼着你工作。” “森先生说过,首是组织的奴隶吧。中也不救救可怜的奴隶吗。” “不要再提森先生,你把他弄去哪了?” “这个是秘密哦,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 谈话完全无法继续。我跟他,彼此对对方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于是我又坐在了办公桌一侧的单人沙发上。 “好累哦,中也过来帮我捏捏肩。” “……少在那里得寸进尺。” “那么首领命令你来捏捏肩。” 我深吸了一口气,抱着“那张病怏怏的脸如果一拳揍上去的话后果恐怕不太好”的想法绕到他身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啊。原来这么瘦。如果没有异能无效化的话,感觉用点力气就能将骨头捏碎了。我想象着那样的场景。 “你在想什么?” “……想你几天没洗澡。” “你编的谎话毫无水平啊,中也。你在想该怎么掐死我吧。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我现在还没到想死的时候。”他用开水冲开感冒冲剂,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好烫。” “现在死掉的话,黑手党会陷入混乱,就像先代的先代去世前那样,到那时中也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他说话带着很重的鼻音。 “那可要看我的心情。”我活动活动手腕,冲着他的侧颈来了一记手刀。 连找个睡觉的理由这种事也要依靠我吗,可真够逊的。我把被劈晕过去的太宰扔到床上。 活着的时候像是患上偏执症一样逼迫着自己,现在终于能够休息了吧。可喜可贺。 “先代的验尸报告呢?” 一名干部秘书将文件夹递给我,打开里面夹着密封袋,那是从他身上发现的遗物。 一张照片。一个红发的男人。身穿黑色的条纹衬衫,坐在铺着稿纸的书桌前,脸被尸体的血迹沾湿,已经看不清楚。所处的空间像是厨房,洗涤台上的水壶上升起稀薄的水汽。 “这是西装内口袋里发现的。” “啊。”我看着照片沉吟一会,将它收了起来。“那么就查一查这个人。” 贫穷到将厨房当作书房的作家。他死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是这样吗。 “是跟某人的承诺哟。”我想起他这样说。 这就是他所谓的某人? 那次是我和他几年以来最长的一次休假。因为一批重要的走私货物出现问题急需处理,我三更半夜被叫起来,第二天中午处理完一切回到事务所时,听见成员们议论纷纷,说是黑手党事务所大楼后面发现了哑弹,首领不顾众人的阻拦非要与处理哑弹的杂役换工作,说不然就辞掉首领职位抛下你们走人。 啊啊,烦死人了,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神经病发作啊。好在我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 ……不,没有结束。 我走进首领办公室,看见拆下来的哑弹就放在办公桌上。他用手臂支着头,一边打量着桌上的危险物,一边自言自语:“啊……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得把它保存起来纪念一下才行。” 这人是有病吗! 本部大楼的顶层四周都有黑色的防弹幕帘,本来是用于保护首领安全装置,现在倒让这里变成了方便炸弹发挥威力的黑匣子。 完全是手忙脚乱。我冲向控制阀将幕帘升起来,然后抓起桌上的哑弹,用重力cao控用力将它朝着窗外掷出去。 “趴下!” 炸弹在距离落地窗不远的空中爆炸了。 热风从背后呼啸而来,我抓着他的手臂向反方向扑倒。 被冲击波击碎的玻璃碎片将后背扎得生疼,我撑起手臂,怒视着身下的太宰。 “你在干什么,不想活了吗!”也许用这种话指责太宰有点愚蠢,但当时我能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个。 他脸上还是一副懒洋洋的神色,用一种“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眼神看了看我,把我推开。“什么……原来拆下来还会爆炸的啊,怪不得他们说我会被炸飞。太可惜了……” 为什么。 “怎么,中也这不是很好地完成工作了吗,”他笑容满面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我,“作为首领的护卫,不发生点危险的话,我们的最强异能者岂不是毫无价值……” “闭嘴!”我的拳头挥到了他脸上。 他用手臂撑住向一侧扑跌的身体,脸色变得可怖而阴冷。“中也,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对首领不敬的下场……”那身体内部发出寒冰一样的声音,鼻血流过嘴唇挂在下巴上,却满不在乎。 第二拳。 他朝我扑了过来。 这样才对。我们像野兽一样在爆炸后残缺不全的地板上扭打成一团,开始是有来有回,但很快变成单方面压制。我骑在他身上,冲着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脸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拳头。 去死吧。去死吧。 为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这样? 我死去的同伴,我被剥夺的友谊,三年来被强加的埋头书案、空闲时只能独自宿醉的孤独和痛苦,明白这一切之后还能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还相信着,相信黑手党的秩序,相信森先生的选择,相信他即使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依然为守护我所爱家园所做的努力。即使重要的人已经不在。 这样做算什么。这算什么呢。 一拳、一拳、一拳……我放弃了理智,两眼充着血,仿佛身下压着的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他一开始伸着手臂格挡,后来干脆放弃了。 一拳、一拳、一拳。 “中也……真的要打死我啊。”他咳嗽起来,从喉咙里挤出这样的话。 咳出了血。然后发出了剧烈的呛咳的声音。于是他把头侧向一边。 停下来了。我喘着气,拳头悬在空中,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他无力地微笑着,拾起胸前的红围巾,替我擦了擦脸上被爆炸时玻璃碎片划破的伤口处流的血,露出此前我从未见过的无比哀伤的神色,像要哭出来一般。 我惊讶地放下拳头,就这样与他对视了很久。 那时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 最终他躲开了我的视线,我也从他身上站了起来,捡起外套,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 “中也,你去哪。” “出去透气。” “那么早去早回。”那声音里透露着首领无法抗拒的威严,像是对偷懒部下的宽恕和告诫。 我将一切事务抛在脑后,主动给自己放了假。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北海道渔场。在远离城市、远离黑手党的地方,不含杂质的海风洗涤胸间的污浊,寒冷的天气,也让如烈火般的心情平息了一些。 真好啊,如果能和朋友们一起来就更好了。我在这里度过整整两周的时间。待到差不多的时候,便收拾行李离开。 旅行结束后,总还是要回家去的。 回到事务所见到太宰,他被我揍过一顿的脸已经消肿,只留下斑斑驳驳没来及消散的淤青。胳膊上着夹板,缠着厚厚的绷带,但是已经不用挂在脖子上。 原来被我揍到骨裂了啊。 他没有穿着黑色的风衣,而是在随意的家居服外面套了一条不合身的围裙。回来之前就听说这家伙在我休假的这段时间一直钻在事务所餐厅的后厨捣乱,搞得餐厅不能开业,人事部那边不得不给坐办公室的同僚多发了半个月的伙食费才了结。 还没犯完病吗。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就没有暗杀者趁虚而入了结这家伙。 “哦!中也!回来的正是时候,要不要尝尝我新做的豆腐?改良版本。”他坐在沙发上翘着腿,一旁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盘他的“杰作”。 我狐疑地走上前,拿起叉子扎在豆腐块上。 “……?” 这是食物吗?根本插不动好不好! 我抬头看一眼太宰,抱着“完了,我是不是一不小心把首领打傻了”的想法,考虑了一番成为谋害首领的黑手党罪人之类的下场。 “是跟某人的承诺哟。”他举着插着豆腐的不锈钢叉子(我怀疑那是用锤子钉进去的)在我脸前挥舞,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没有告诉你吗,这是特质硬豆腐,少见多怪的弱智小矮人。” ……是我多虑了。还会骂人说明没事。 “你不会是真的想找块豆腐撞死吧。难得首领这么听干部的话。”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呕吐的表情。“什么啊?中也好自作多情。” “啊啊,是是是。你就自己好好品尝你的杰作吧。”我无奈地敷衍几句,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他好像在我身后嘟囔着什么“中也度了个假回来还是这么无趣”之类的话,我暂时想不到予以痛击的反驳所以没有理他。后来听说他把豆腐分给了守卫,不敢违抗命令的守卫们为了吃下首领的特质豆腐牙都崩掉了好几颗。 ……唉。我对黑手党同僚们致以深切同情。摊上这么个首领,人生可真是不幸。 原来那就是那个“某人”。也许我想错了,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曾见过怀念的东西。 我猜这照片上的人,恐怕和我的同伴一样,已经死了吧。 我作为新任首领召开的第一次五大干部会议匆匆结束。一周后举办了先代的葬礼。如遗言中所说,一切从简,已经被解雇的游击队长中岛敦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太宰下葬之前离开黑手党,无奈之下只好让他跟着我一起出席了葬礼。 那孩子跪在新起的坟墓之前掩面哭了很久,再站起来时眼中已经失去光亮。真是烦人。既然决定了死,就不应该引导别人将全部的希望与意义寄于自己身上。太宰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与侦探社的会谈了。为了表示诚意地点选在了对方的地盘,并且只带了红叶大姐和银。 尽管这样以少对多的情形让我有点不自在,我还是强迫自己用首领的方式思考着。 那家伙以前总是一遍遍在我耳边念叨森先生的话:“中也,暴力对于黑手党只是指针中的一枚,黑手党的本质,是利用一切手段控制合理性。你是组织内的最强异能者,可是太缺乏这方面的头脑了。这样不行哟。” 那不是嘲讽,而是认真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使再正确也让人难以接受。结果就是让想念森先生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但是按照约定的那样走进侦探社的会议室时,我疾速运转着的大脑被某个突然出现的小石子卡住了。 那是…… 坐在角落里的,穿黑色条纹衬衫的红发男人。 与照片不同的是仅仅是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沙色风衣。尽管照片被污染得看不清面容,但发型、装束、身材全部一模一样,任凭谁看了也能认出那就是这个人的近照吧。 “啊哈?”我反应了一秒。什么啊,原来照片上的人没死? “……哈哈哈哈……这样吗……太宰?”那家伙竟然胆小到这种程度,明明活着,明明近在咫尺,却一直将自己关在黑手党大楼顶部,连见一见他都不敢?我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的事情那样大笑起来。 下一秒,我在狭小的会议室内展开异能,跃向长桌的另一端。对方像是提前看穿了我的想法,以极快的动作抽出腋下的手枪,上膛,并在我掐住他脖子的同时用枪口抵住了我的额头。 “你认识先代首领?” 侦探社的其他成员见状将我们俩包围起来。红叶大姐也召唤了金色夜叉,与手持柴刀的女医生对峙着。 “一面之缘。”男人就好像这里的战场不存在一样平静地回答了我。 这种情况的话,谈判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中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会议室深处传来社长颇有压迫性的声音。 我放开红发男人。向着侦探社的各位鞠了一躬,“抱歉各位,谈判结束后我会向这位先生单独致歉。” 我回到座位上。今天的内容主要是围绕的是芥川和小银。我向侦探社简要说明了先代的意图。银暂时不能和哥哥团聚,至于今后的去向、是否留在黑手党,则让她在侦探社各位面前自行陈述。有几名侦探社成员表示强烈反对,芥川本人更是不肯接受,但织田先生——也就是那名红发男人,据说是在侦探社担任芥川老师的人,主动提出采纳先代的做法。 多亏他的劝说,先代遗留的第一项任务顺利完成了。第二件事,是让镜花加入侦探社,但目前对于侦探社和那孩子而言都还未到时候。等到日后再寻找契机吧,总之不会太久。 “织田先生,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为表示歉意,以及有一些私人问题想要请教。”谈判结束后,我让红叶大姐带着银先回事务所,自己则留下向织田发出邀请。 侦探社的楼下就有咖啡屋。十分方便。 我们默契地隔着一个座位在吧台坐下来。 “一份咖喱。要辣一点的。” “一份红酒烩牛rou。” “刚才的事忘了它吧。”我还没准备好开场白,织田先生搅拌着面前的咖喱,先开口了。 “嗯?” “对于刚刚参加过葬礼的人,应该宽容一些,你说呢?”他看了我一眼,“你是想问我与你们先代首领见面的事吧。” 我赶紧点点头。“织田先生刚才说,与先代只见过一面,那是真的吗。” “是。……很困扰啊。一个陌生人见过自己之后就自杀死掉那种事。你们有查清原因吗。” “抱歉,我恐怕带来了让您更困扰的东西。”我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密封着的照片递给他。“这是先代首领死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沉默。 “您真的不认识他?” 沉默。男人只是看着自己的照片,露出复杂的神色。 太离奇了。如果说有人会在西装内口袋里放上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的照片自杀的话,那也只能是崇拜的艺人之类的。 红发男人果然很困扰。他身上散发着戒备的气息,像一堵墙一般将我交流的欲望隔绝在外。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开启谈话。 “织田先生,您知不知道硬豆腐?”我想说,硬得可以钉钉子、吃起来会把牙崩掉的那种。 他转头看了我几秒,“这样啊。”然后摸了摸下巴,像是想通什么似的,发出叹息一般低沉的声音。 “的确如此。今天看来,他那时说的,都是真话啊。那么想必他也拆过哑弹。” “相当不容易呢,还差点发生了危险。”那家伙,连这个也说了吗?我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又是沉默。 “那个,你,”在各自的餐盘都快要吃干净的时候,织田突然对我说,“和你们先代首领很亲密吧。” “……?”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样子很疲惫。不是像普通社畜那样的疲惫,而是像丢失了珍贵的东西,想要拼命找回一般,遍体鳞伤的样子。”织田用那双大海颜色的眼睛凝视着我,嘴边说出的话语也像波浪般流淌着,“你也一样。” “黑手党的首领和我想象的不同。想必是很辛苦的职位来着。我不够资格说什么,但是请节哀吧。” “我好了。抱歉。”他站起来朝我鞠了一躬,转身上楼。 我像被食物噎住一般愣在原地。什么啊。那是什么意思?突然对陌生人说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话是要怎样? 我逃跑似地离开了咖啡屋。在先代首领,不,混蛋太宰死去一周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节哀”。这太可笑了。 什么来着?我一边走一边想起,有一年新年假期之前,太宰那家伙突然发了疯,在首领办公室暴躁地大喊大叫,叫部下将大小组织送来的新年礼品都分走。我当时和他吵了起来。 “安静一点!绷带混蛋!” “你敢这样对首领无礼!我要取消你的新年资格!以后首领不喜欢的节日,谁也不要过!” “连节日也想划入管辖范围之内,你以为你是天皇吗?” “中也。”红叶大姐叫住了我,“假期之前,再最后帮我个忙吧。” …… “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个时候就不要惹他了。”她在电梯里笑着说道,“容妾身说句不敬的话吧,首领那孩子……像是一直追求着远处的目标,以致于遗忘了身边重要的东西啊。”红叶姐意味深长地晃了晃手里的食品袋,“您瞧,当上首领之后,他连蟹rou都不爱吃了呢。” 是的。 他死了。他死了。他就那样死了啊。那个人。连蟹rou罐头都没有吃完。 但是,中原中也还活着,黑手党还活着。我永远不会像他一样。 我面朝黑手党事务所步履匆匆,迎着风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