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脚石
我在天台一边吃便当,一边玩手机。 门吱呀响了一声。 狛枝同学轻车熟路地走到我旁边坐下。 “饮料、要喝吗?之前好像听你说过喜欢苏打水来着,也不知道你更中意哪种口味,就随便拿了一罐。不够喝的话,教室里还有别的。” 正好是我最喜欢的乳酸菌味。什么手气啊? “……抱歉,又让你破费了。” “没关系,都是贩卖机出故障掉出来的,我一个人肯定解决不完。荒尾同学愿意分担才是帮大忙了呢。” 按这个电波系的说法,大概就是幸运对应的代价吧;他手肘上有一大块擦伤,大概淤青了,表面还渗出几滴血珠、连在一起,看得我这边都无端幻痛起来。他却不太在意似的,用那只手把易拉罐递给我,然后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吃了起来。 我不想看他的伤口,看多了会有点内疚;也不想看他的脸,看多了有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惋惜。 于是我继续盯着手机。 “荒尾同学好认真啊。” 狛枝同学探头看我的屏幕。不懂个人隐私为何物吗,这人。 那一天以来,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呢。 记不清了。 我转生来的这个世界是一部二刺猿作品,这件事我多少猜到了。我甚至怀疑前世的自己对它应该相当了解。然而,每当我试图回想这个故事的名字、它具体的内容,就会觉得脑袋嗡嗡地钝痛。哪怕到现在,我连它是漫画、动画还是游戏都记不起来。 话虽如此,有一点我可以确信:这个世界的才能与我的认知有所出入。 在我的前生,用努力补足天赋上的差异绰绰有余;但存在于此地的才能战无不胜,就像古希腊悲剧中的预言一样绝对,虽然被称为才能,本质也许更接近于魔法、超能力,乃至是因果律。 在扭曲的世界观中,扭曲的才能至上观念就负负得正,成为了真理;既然才能是如此充满神力的存在,心生崇敬也是难免之事。因此,世间才会对才能狂热地追捧,而政府认可的私立希望之峰学园,正是这种执念的具象化。 我前世尚有外貌、智商、情商、努力何者更胜一筹的分歧;转生之后,这方面毫无争议,孤儿院的员工、老师、同学、网友、店里的顾客一致认同才能至上主义,说话间那种非理性的推崇简直满得要溢出来。别说他们,我自己也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即使如此,狛枝同学对才能的狂热,仍然令我瞠目结舌。 他似乎就是所谓的才能厨。重症、晚期、无药可救的那种。一看对方(疑似)拥有才能,就立马抛开阴角做派,屁颠屁颠地巴结上来,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扪心自问,我绝对做不到。 何况,我还八字没一撇呢,去找真正的本科生不是更好吗?还是说,他就好这一口不栽果树、事成摘桃? 狛枝同学听不到我的腹诽,笑容满面:“说起来,不嫌弃的话,用我来练习大变活人也没关系哦!不要有任何压力,能成为你在超高校级路上的牺牲品,是我这样的垃圾水蛭仅存的价值、无上的荣光——”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会不会为了自贬得更有创意,躲在家里偷偷研究昆虫百科全书。 我用手机拍了下他的脑袋:“吃你的面包。” “唔,好痛哦……我知道了。” · “荒尾同学,你平时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嗯,今天不用打工。” 狛枝同学rou眼可见地一怔。白发被风拂过,如火焰般在空中摇曳。 “也就是说,你前些天一直都有在打工吗?但是……” 我不以为意地替他补充:“看我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不像缺钱的样子?” “与其说大手大脚,怎么说呢……荒尾同学,你特意记下了班上每个人的生日,还会给大家送礼物祝贺不是吗?其它人也就算了,我这样毫无价值的垃圾也愿意一并迁就——何况那才是刚开学不久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 不用把我描述得那么滥好人也没关系。 倒不如说,正因为刚开学,新班级的同学们彼此不熟悉,所以我才会顺水推舟、做这个好人;倘若别人也开始送,我讨厌被当做比较的对象,自然而然就会收手了。 对我复杂心境一无所知的狛枝同学,用理所当然一般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人又大方,送礼物的品位又好,日常打扮得也很时尚,不光是我,很多同学似乎也认为你家境优越……” 那喋喋不休的架势,不拦着他,我真怕他还能再唠十分钟的。嘴这么甜、这么会拍马屁的狛枝同学,为什么一直交不到朋友,我不得而知。 和倾心于各种神奇的圣诞配色、可恶地挥霍自己先天优势的美少年比起来,我这个正常人举步维艰,当然显得品位好了。 而且…… 我奇怪道:“都穿校服,从哪里看出我打扮时尚的?” 狛枝同学被我问住了,想了一下才说:“细节上、对配饰的选择之类的?” 在我看来,他可比我时髦太多了。 我上辈子就读的中学,以及这一世的许多学校校规上都禁止学生戴饰品;但螺旋高校还算开明,只要不算过分,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憋得久了,触底反弹,会想买点乌七八糟的东西戴在身上也是人之常情。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耳挂、项链那种东西,谁买来都能戴,效果也都大差不差,但他这飘逸的发型,这脆弱虚无的梦幻气质,可不是随便谁都能驾驭的。 · 我也问过他,这样讨好我有什么意义。 狛枝同学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连路边的蚂蚁都不如,毕生存在的价值就是成为希望的垫脚石;而荒尾同学既然有着魔术师的才能,我会全力为你应援也很正常吧?" “那假如我没能入选呢?” 虽然并不是假设,而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他意味不明地微笑着,其中悲悯与冷酷杂糅,令人想起垂目的观音像: “那就证明我看错人了,荒尾同学根本不是真正的希望啊。我只会对你,还有对向你寄予厚望的自己……感到失望而已。但是那样也没关系,一直寄托于虚假的希望的这份不幸,注定会转化为遇到真正的希望的幸运才对。” 人类是会从现象中祈求规律,以期获得掌控感的生物。 明明他口中幸运与不幸的交替只不过是对自己人生的解释、一种用来稀释痛苦的应对机制,不具有任何统计学意义,而永远不会被战胜的、无杂质的绝对希望更是不存在的理想化模型,但他还是深信不疑。 “啊哈,这么说起来,”狛枝同学的声音又轻又温柔,近乎狎昵,“就轮到由你来做我的垫脚石了呢,荒尾同学。” 将他的希望论和运气守恒论当作普世的定理,滔滔不绝地说着毫无根据、毫无道理的呓语。即使如此还因为我们的处境互换而得意着。 那样的状态,很难判断是贤明还是昏聩。 但是,一定是疯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