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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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两年前玄阴山一战后,龚俊再也没有如此狼狈过,接连不断的追兵大大拖延了他们上山的进程。 此刻,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挂了彩,肩头的伤深可见骨,他胡乱用布条捆扎住。同伴们也没好到哪里去,绿绮背部受了一道剑伤,九霄差点被刺穿胸膛,或许是三人还要护着武艺稍弱的蒋元白,他倒是几人中受伤最轻的,正拄着拐棍费力地背着九霄。 驻扎在问心观附近荀河部下已寻不到活口了,绿绮借着火光翻了数十具尸体,捕快们早已死去多时,她冲着龚俊摇摇头。 现下问心观换了一批陌生的援兵看守,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从守卫的交谈中捕捉到只言片语。 “好重的扬州口音。”蒋元白皱了皱眉,“好像在准备什么仪式,还有什么牧老……张少侠和舟起兄似乎都被活捉了。” “什么?不可能……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那个牧老明明……”龚俊清清楚楚地记着,丁阔亲口告诉他,张哲瀚杀死了牧老。他握着剑柄的手有些颤抖,张哲瀚要是落到那人手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他忍不住去摸后颈的血蝶印记,抑制住冲进问心观大开杀戒的冲动,压低声音问:“九霄,你确定援兵今晚能赶到吗?” “从合欢宗出发之时,前辈们说过会迟一步抵达,但我们和荀前辈如今遇伏,情况紧迫,反正我是把消息递出去了,他们能否及时收到……全看命了。” 绿绮趁两名守卫出来放风的空档,当机立断扭断了二人的脖子,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们脱得赤条条的。她把一套衣物扔进龚俊怀里:“怕啥,管他是活人是死人,陪本姑娘进去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蒋元白也低声应和:“龚少侠,这世上玄妙之事数不胜数,在下却从未听闻能死而复生,或许那人只是侥幸保住了命。rou体凡胎总有其中破绽,你且细细观察。” “……九霄伤重,绿绮姑娘还是留下照顾他吧,我陪你走一趟。” “好。” 龚俊披上守卫的外袍,与蒋元白一同在角落等待换班的空隙,借着夜色遮掩混入队伍中去,而张哲瀚在四五个侍卫的看守下,同样在等待一个动手的时机。 他的双手被捆缚在腰后,五感被封住,小腹处的伤还未愈合,滴滴答答的血迹浸湿了他身前的空地,好在看守他的侍卫玩忽职守,见他浑身是血,便以为他伤重不治,没把他的脚腕也一同束住,这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那荀河不过是朝廷的走狗,先前被挑断了手筋,又受了好一顿打,如今也只剩一口气吊着命罢了……徒儿,那‘无常掌’可算不上名器,你不会武,要来也没甚么用,不如让老夫再寻几个趁手的名器……” “‘三千世界眸’吗?我可对前世今生没什么兴趣,反倒觉得不如师父这双‘素月眸’,若是日后行走于庙堂,长袖善舞、笼络人心,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不是更好么?” “唉……”牧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人心哪有你想得那般好看……不说这些了,时辰已经到了,这洗髓伐毛、脱胎换骨可没那么轻松,京城那头的人可等着呢,别误了大事。” 明明已经嗅不到任何味道了,张哲瀚却仍能感受到他离体的鲜血在药液中沸腾,苦涩的药味混合浓重的血腥味,充斥整间屋子。步入血池的应白松比两年前更病病殃殃,无数灵丹妙药和人命堆出来的弱冠之年,只让他亏空的身躯日复一日的孱弱下去,应白松细瘦的手指头扣进浴桶的边缘,痴痴地望向张哲瀚的方向。 “洗髓之后习武会不会太迟了?那美人两年前能让师父殒命,两年后受此重伤还能苟延残喘,不愧是天狐后人……不如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骨,将他的一身筋骨换给我,也好过苦苦修炼几十年……” “也不是不可,对你来说颇有增益……” 牧老挥手让守卫将张哲瀚和南舟起押走,那守卫只不耐烦地推着他前行,刚出帐篷他就因失血过多脚软跌倒,拖延了片刻。 “装什么装,还不起来!” 张哲瀚咬住了下唇。 他的鞭子早已被缴走,还好龚俊送给他的匕首插在腰间没被收走,他先前借着磨蹭的动作已悄悄割断了绳索,只是要被迫出此下策,他还是心有不甘。在南诏时,他是养尊处优的少族长,从未亲手杀过人,那一身本事多用来戏弄下人,可自从出了南诏,他为了护着龚俊,和宁村的捕快、乘伪行诈的连翘、如附骨之蛆般对他穷追不舍的牧老……他的手却还要沾上更多人的血。 南诏第十任圣女是赤狐族族谱上无法消解的一道疤,就因为她私自解了血咒,仓皇冒失地一头扎进这人间的滚滚红尘,惹上一身因果冤孽,连她的长明烛自她死后百年仍浸润着鲜明的血色,而张哲瀚以为自己会成为天道之下、族规之外的异数,仗着长老们的宠溺,神子与人私定终身、结为道侣,他脱下南诏的长袍,穿上汉人的服饰,高举圣火的手满是血污。 他骗了龚俊,闭关的两年时光不只是压制翻涌的雨露期,酿下大错的他在圣堂里受了剜心剔骨之刑,痛至差点魂飞魄散之时,张哲瀚蜷缩在蒲团上,泪水糊了满眼,视线中的先祖牌位随着长明烛忽明忽暗。 或许是显灵了吧,是吧?他当时许了什么愿望? 他在心底说,就算此生不复相见……也要龚俊一生平安顺遂。 可他还是执意应了风月大会的邀请,再次出南诏,只为再见龚俊一面,只一面……一面就好,可年少轻狂惹下的因缘报应终究躲不过,降临在被诅咒的天狐血脉上,他必须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哎呀,这小子身上都是血,走慢点怎么了。” “怎么说话呢,别耽误里面的事……” 张哲瀚出手极快,匕首在他右手掌心只画了一个圆,就在眨眼间划破了三名守卫的脖颈,他们来不及惊呼就歪歪地倒了下去,张哲瀚也不看仅存的那名守卫惊愕的表情,左掌变为爪,掏进那人的胸膛,吸食他的血rou,才堪堪恢复了一些元气,碎裂的丹田也逐渐愈合。 他的眸子已然全红,狐狸不再是他身后若有若无的虚影,仿佛被他从远古召唤而来,附着在他残破的躯体上。 他掀开帘子,一心为应白松洗髓伐毛的牧老全无防备地露出了后背。 “……牧老,你说你再死一回会如何?这拼凑的身躯还能挽留住你消散的魂魄吗?” 牧老猛然回头:“你敢!” 那只早已种下的红蝶肆意穿梭在他的皮rou中,绘就繁复诡谲的图纹,再飞回张哲瀚的掌中。 “小爷的蛊只学了皮毛,见笑,不过要收回你身上的血脉之力还是手到拈来的。” 牧老正提气迎上一掌,却发现自己已不在帐篷中,如堕地狱深渊,正端坐于污泥腐败的尸山血海中,有人攀住了他的鞋,抬头轻声唤他的乳名,牧老仔细看去,分明是他年少时就难产死去的生母,他慌张地踢开她,转头却又迎上了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牧郎,牧郎,我等得你好苦啊……”俏丽的少女只剩下半张姣好的脸,肿胀的指尖还挂着百年前定情的红绳,“秦淮的河水好冷,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 “早就过去了,你们都投胎多少回了!别拿陈年旧事吓唬老夫,滚,快滚!” 尸堆的最末端,青衫道袍的柳客声身后站着问心观的众人,柳客声被割去了喉舌说不出话,却无声遥望着牧老,那双看尽世事的混浊眼睛直直看进牧老的灵魂最深处,而他身后眼上蒙着白布的少年,哭喊着他的眼睛、他的师兄师姐、他的师父。 “犬子体弱多病,可惜本府不能看见他成家了,只得托付给您老人家了……” 血海的另一头是前年病逝的江宁织造应大人,是他将应白松交到牧老手上的。 “徒儿……”牧老喃喃念着,从张哲瀚制造的幻境中及时脱身而出,可涤荡天地的千钧之力,汇聚于两人击掌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立刻震碎了这脆弱的帐篷,“你杀不了老夫的,老夫不知活了多少年岁,除了世人尊称一声‘牧老’,姓甚名谁,出自哪门哪派,习得是什么功法,早已记不清了!” 张哲瀚的唇角渐渐溢出血丝,他腹部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只能速战速决。他伸手唤回应白松取走的鲜血,以血作剑,再次戳穿牧老不知从何处偷来的心脏。 牧老反握住他的手腕,让剑捅得更深一些:“你难道不知,修习之人皆有死xue吗?两年前你以为轻易杀了老夫,两年后还是这么天真,你会留后手,难不成老夫不会吗?” “我把你捅成筛子,总不会找不到你的死xue吧。” “那你尽管放马过来……” 牧老话音刚落,就有一把长剑自他的身后刺穿了他的腹部,那人用力之大,也顺带将剑锋刺进了张哲瀚的腹部,两个不死不休的宿敌如今就共同钉在一把无名的长剑之上。张哲瀚没好全的丹田受此重创,率先败下阵来,天狐的虚影消散,他收掌捂住口鼻涌出的鲜血,强行破开牧老设下的重重禁制和使用禁术所带来的反噬让他站不住脚,差点跪下来。 可向来游刃有余的牧老此刻却呆呆的,他甚至没留下一句遗言,就带着他那一身为了苟且偷生的名器形消魂散于张哲瀚眼前。 应白松仍是一幅风一吹就折了的弱柳模样,他披着单薄的亵衣,握着剑柄的手仍未松开,睁开的蜜色眼瞳映出张哲瀚此刻狼狈的模样。 色如蜜,醉如梦……是三千世界瞳! “张哲瀚!” 龚俊闯进来时便看到了这一幅场景,他刚想拔剑冲上去质问南舟起,却撞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庞,同样拥有那双独一无二的三千世界瞳。 张哲瀚冲他摆了摆手,挥手折断了长剑的剑身,艰难地发问:“……他不是你师父吗,你为何……” 应白松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错得彻底,千不该万不该让我拥有这双眼睛,去窥探所谓的未来。” “怎么,没有看到你想成就的大业吗?” “……不是大业,不是未来,是没有他的另一个世界。” “人心即鬼域,一念一差一世界,因果溯源,生死轮回。若我师父没有在百年前诱骗南诏圣女叛逃,便不会引得南诏死伤惨重、一蹶不振,这名器置换之法也无处寻得,问心观也不至于落得此般田地;若我师父没有在二十五年前拐走我应家孩童,便不会造就我这短命的身子,爹也不会正值壮年就病逝,无人继承偌大家业,朝中如此风起云涌;若我师父没有恣意下战书,以幽、冀二州的存粮千石为赌注,便不会引发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战乱,饿死数千老弱病残……” 张哲瀚猛得回头看向伫立一旁的蒋元白,莫不是他…… “美人,你身为天狐后代,难道不知世上有物名为祟吗?祟出,作乱世间,祟止,天下方太平……” “我终于知道那人为什么不想要这双眼睛了……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人前世今生的滋味,真没那么好……” 他丢了手中的断剑,捂着自己的脑袋,疯疯癫癫地往外走去,张哲瀚知晓他不会武,便未出手阻拦。只见应白松随手拔出龚俊的佩剑,自刎于问心观的断壁残垣和满天星河之下,远处是无数火把蜂拥而至,数十张熟悉的面孔或带着焦急、或带着担忧,浩浩荡荡地冲上山顶。 张哲瀚终于跌坐了下来,他倒在龚俊的怀里,捂着腹部的伤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慌张失措的道侣。 “……雪,龚俊,下雪了。”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食指轻轻触在龚俊的眼睫,那儿正好接住了一点洁白的雪花。 他任由龚俊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摩挲,忽的笑了:“……龚俊,江州下雪了,大地是不是会一片雪白?南诏从来都不下雪……” 龚俊少见地红了眼圈:“我,我带你回怀古山,我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 “……那说好了,要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张哲瀚的声音愈来愈轻,直至他的手失力般从龚俊掌中滑落,再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