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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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药粉似乎只让张哲瀚打了几个喷嚏后,便再没了效果。 “那牧老怕不是给了他一包面粉哄骗他的吧,说是能让我现出原形?好家伙,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活的赤狐。” 龚俊惊讶地看着他:“我以为,妖刚出生时,都是动物模样……” “想多了,天狐血脉稀薄,大家都是人模人样的。”谈及血脉,张哲瀚少见地有些失落,自嘲地笑了笑,“说是人,又多了些妖气,说是妖,也不伦不类地与世俗人一般生存,南诏与世隔绝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潺潺流淌的溪水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迹。 尸体上的衣物都被扒了下来,张哲瀚挑了两张通关文牒,便将其他物品都掩埋在了树下,尸体顺着水流飘走,逐渐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尸体会飘到哪儿去?” “沈婆婆说,下游就是近海的瀑布了,那里落差大,水势凶险,向来人迹罕至,江宁只会认为他们失踪了,却找不到尸首。”张哲瀚洗干净了匕首,正准备递给龚俊,就发现他满手泥土发着愣,随手扬起溪水泼到他脸上,“傻子,没见过死人吗,吓成这样?” “见过,只是少族长英姿飒爽,以一敌六,实在敬佩。” 张哲瀚冲着他呲牙咧嘴:“那你可要小心些,小爷我吃人不吐骨头的!” 嘴上张狂,他行为还是规矩得很,把匕首往龚俊面前一递:“还给你。” 龚俊头也不抬,蹲在溪水旁洗净双手的泥土:“不必,送你了。” “啊?这匕首看起来也绝非凡品,你平白无故地送我干嘛?”张哲瀚有些错愕,把匕首上下打量了一番,嘟囔道,“还是完好的啊,就是我借来杀了人,你不会是洁癖嫌脏不要了就扔给我吧,我可不收……” 龚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说,食指轻柔地蹭过张哲瀚的鼻尖,指尖还带着一丝冰凉的水汽,截住了张哲瀚的话头。 “你……”张哲瀚刚想开口,鼻尖的那滴水珠就落在了下唇中,他情不自禁地去舔,却只能尝到一点青草的气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应府的那个吻。虽然是由着妖气肆虐无所顾忌地逗弄龚俊的杰作,但此刻,他分外好奇,那蜻蜓点水般短暂的气息交融。 龚俊早已走远,他握着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收也不是,思索再三,还是把匕首插在了腰上。 下次寻个机会再还给他吧,我可不想欠别人东西。他在心里想着,脚步加快,渐渐跟上了龚俊的步伐。 他们在第二日凌晨就悄悄收拾了行李离开,龚俊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与银票一同压在桌上。 “沈婆婆估计不会收你的钱。” 龚俊摇了摇头:“她收留了我们多日,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足以偿。” “那有什么,将来总有报答她的时候。”张哲瀚耐心有限,抓起龚俊的手就往屋外跑,“你快看,我给她留了什么……” 手被抓着,龚俊猝不及防地被带出了屋子,张哲瀚指着屋檐下不起眼的红色绳结,语气里满是自豪:“这可是我们南诏不传之秘呢,挂在檐下,可以驱赶虫兽、辟邪安康呢!只要屋子的主人一直居住,效力就会一直延续……” 张哲瀚后来说了什么?他没有仔细听,他怀着私心,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反握住那只手。那只手平日里使鞭子、拿匕首,活脱脱的一个江湖侠客,但真正包在手掌里的时候,才会发觉那只手其实比他小了整整一圈。 “这绳结我们可不是随便给的,在南诏只有拥有天狐血脉的人才能拥有这个能力,血脉越纯正,绳结的效力也就越强,而我就是这辈里血脉最纯正的人……”张哲瀚滔滔不绝的自夸戛然而止,他神色有异,迟疑许久才再次开口,“……你,你干嘛牵我手啊。” 他望向龚俊,却发现那人偏着脑袋,若无其事地端详着那个红色的绳结,似乎是个再认真不过的学生:“少族长,这种绳结只能挂在家中吗,其他地方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不过打结的方法有所不同。” 张哲瀚试着抽出自己的手,可那人神色自若地握得更紧,转头看了眼天空:“天色不早了,再不走沈婆婆就要醒来了,我们要赶紧走。” “诶!”张哲瀚就这样被龚俊牵着手往村口走去,“我们不会要走着去京城吧,那我可不干!” “不用担心,那伙捕快的马车就在附近。” “那我也不认路。” 龚俊回头看着他,笑容明朗:“少族长,你只要在车厢里坐好了就成。” 张哲瀚避开了他的视线,假意推迟:“啊……让你一个伤患驾车不好吧,不如你去车厢里待着,我来驾车。” “你若有心,不如陪马夫聊聊天。” “谁要陪你聊天啊,你当小爷我是什么江湖百晓生吗?” “那你同我讲讲南诏吧……” *** 直到很多年后,张哲瀚也能清晰地记得,从和宁村到京城的旅途,是如何自由快活。 他自小就脱离了父母,被南诏长老们带着闭关,不是习武练功,就是埋头苦读,长老和侍从将他视若珍宝,生怕他磕着碰着,从不带他出游玩耍,身边也没个同龄人,日子枯燥乏味极了。周围人都哄着他,也怕着他,他娇没处撒、劲没处使,久而久之性情愈发执拗。在旁人眼里,张哲瀚是南诏的少族长,只要老族长一断气,长老们就会把他推到新族长的位置上去,加之他修习魅术,众人都以为他是个采花无数的yin邪人物,可谁知他从未接触过外人,少年心性被压制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中。 所以他要逃,就算动用禁术、犯下弥天大错也要逃。 还好他逃出来了,才能看见这大好河山。 混进扬州城前,张哲瀚坐在马车前室上一边吃着龚俊买的冰糖葫芦,一边晃悠着小腿,任凭龚俊半跪在他身后帮他束发。南诏天气炎热,没有束发的习惯,农户一般都把头发剃短方便做活,张哲瀚不用干活,半长头发只到达肩膀的程度,鬓边碎发被细细地编成了两股辫子,现下,龚俊拆了他的辫子,将头发束到头顶,用布条系紧,嘴上叮嘱道:“你这头灰发太显眼了,待会用帷帽遮好,我给门口的守卫塞了钱,只要你别出声,就不太会露馅。” 结果刚过了城门不久,张哲瀚坐在马车前室上等龚俊打水归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马鞭,就有不长眼的把他认成了女子,要来搭话。也难怪,龚俊不知从何处寻了一件偏女式的男装衣袍,那衣袍还不合身,对张哲瀚来说有些偏紧,几乎是刻意地勒出了腰臀部的曲线,他从小习武,肌rou线条格外流畅,臀部圆润挺翘,只不过南诏服饰宽大,他也从没留意过这些,此刻,那人的视线不住往他身上瞄,让他怒从心头起。 “……敢问姑娘芳名,师从哪家门派?” 那是个比张哲瀚大不了多少的俊秀少年,穿着竹绿色的短打衣衫,腰上别了一把剑,似乎是哪个名门正派的弟子,正满眼好奇地望向他,介绍起自己来却结结巴巴:“……在下,在下是满月剑派的燕淳,精通……满月十八式,此次来扬州是,是……” 张哲瀚张嘴就想呛回去,可一说话他保不住自己会不会露馅,只好转过头去置若罔闻。 “姑,姑娘,我瞧您腰上有匕首,刀柄上嵌的是京城怀古山上特有的……呃,青金石,莫非姑娘是京城人士?” 张哲瀚低头看了一眼匕首,他倒没有留意刀柄上镶嵌了什么,只不过这蠢人要是再故作聪明地搭话,他可能就真的忍不住把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这位少侠真是好眼光,那正是怀古山上的青金石。” 燕淳回头看去,一名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翩翩公子就站在他身后,他身着晴山蓝的锦袍,腰上坠着羊脂玉的玉玦,面如冠玉,明眸含笑,当真是神采英拔。 公子将水壶递给了马车上的张哲瀚,对燕淳略带歉意地说:“内子怕见生人,若有怠慢,实在抱歉。” “……啊?”燕淳瞪大了双眼,视线不住地在两人之间游移,“你们……那匕首……” “在下是京城人士,那匕首是小可定情之物。” 这下燕淳总算理清事实,也彻底没话说了,他灰心丧气地道别离开,给两人留下了一个萧瑟的背影。 龚俊松了口气:“还好我回来的及时,以你的性子,怕不是忍不了三两句话就要打起来。” 张哲瀚压低了声音,没好气地掐住他的脖子摇晃:“……那你就别编这么荒唐的理由啊,说我是你师弟不行吗?我哪里看起来像个姑娘啊?” 龚俊憋着笑转移话题:“好好好,师弟师弟。师弟,别掐着我脖子了,我还要驾车呢……” 等驶出了扬州地界,也不用那劳什子伪装了,张哲瀚披散的头发被风吹乱,他站在龚俊身边,任由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簌簌作响。道路两旁是广阔的原野,水碧山青,河流淙淙淌过农田,野鸭叫声高昂,低飞降落在小小的田垄上梳理羽毛,偶有放牛归来的牧童,躺在牛背上唱着童谣,好一片欣欣向荣的风景。 张哲瀚放肆地大笑,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他逗弄着专心赶车的龚俊:“龚车夫,今晚能到开封吗?” “不能。” “到不了就罚你。” “那你要罚什么?” “嗯……罚你带我去逛怡红院,听说开封的怡红院也是风月界的一绝!” 龚俊是知晓的,他的十三师姐就曾在开封的怡红院做过一段时间的教习师傅,那时出了好几个花魁公子,如“桃夭女”竺桃夭、“素扇公子”严若、“鬓边海棠”花半缘,一时风头无二,经张哲瀚提醒,他也有了想去拜访的念头。 夜晚寒风侵肌,张哲瀚在车厢内蜷缩成一团昏昏睡去,龚俊在外头点燃了篝火,往从扬州买来的暖手炉里加了一把炭火,塞进了张哲瀚的怀里,顺便把身上的外袍盖在了他身上。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温暖,张哲瀚呓语了几声,把外袍裹得更紧了。 看着张哲瀚的睡颜,他想起白日里的玩笑话,真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会脱口而出什么“内子”“定情信物”这种胡话来,好在张哲瀚也没放在心上。 他小心地牵住张哲瀚从衣袍缝隙中露出的小指,心跳怦怦,好似很快就要有蝴蝶从那道粉红色伤疤中破茧而出,似痛非痛,似痒非痒,如捉摸不透的情绪。 翌日,他们抵达了开封,龚俊向怡红院提交了拜帖,对方得知是合欢宗的弟子,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了进来。 别看怡红院这名字俗气,实际上却是开封数一数二的青楼,穿过富丽堂皇的大门,内藏玄机,占地极广的园林连廊,春色满园、花鸟成趣,碧瓦朱甍、亭台楼阁,分明是极风雅之处。小厮带领着他们走过好几处居室,穿过一个较长的连廊,停在一间雕梁画栋的阁楼前。 “两位公子有请,我家主人等候已久了。” 掀开珠链,茶桌后坐了一名朱唇粉面的女子,带着温婉的笑示意他们坐下,纤手挽着衣袖,为他们斟茶。 那女子梳着凌云髻,头顶一朵娇嫩欲滴的粉色簪花,珠钗满头,耳边鬓发弯弯曲曲,衬得镶金翡翠耳饰分外夺目,与身上凤仙花红的缎面襦裙相得益彰,但更夺目的,是她的容貌,艳而不媚,美而不俗,一双美目顾盼生辉,实乃绝色。 “合欢宗的小友,想必就是你师姐口中的龚俊吧,合欢宗唯一一个男弟子,想忘了都难。” “不敢不敢,此次前来叨扰花前辈了。”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鬓边海棠”花半缘,张哲瀚打量她许久,竟从她身上看出了一丝妖气来。 花半缘发现了他的目光,含着笑,冲他眨眨眼睛:“小狐妖,看什么看,没见过同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