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声问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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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道中路途平坦,免去许多劳顿之苦。 春寒料峭,杨何心坐在马车中仍觉得冷,裹在獭皮缝成的大衣中仍觉得冷。那獭皮灰蒙蒙的,带着沙尘的气味。他把昏沉的脑袋埋进去,好像是比方才更暖和些,让他更想睡了。 忽而一阵冷风兜面灌进来,杨何心皱了皱眉,眼皮却跟灌了铅一样沉,睁不开。忽然就被人抱起来,靠着一堵热墙似的暖和。 他有洁癖。这在先前是断不能接受的,奈何如今病骨缠绵,只能由得别人搭把手。 何况这也不是别人,这是父亲生前向他最后交待的一件事,一个人。几年来相依为命,他早已没了年少时那些娇气毛病,何况又是对跟前这人。 自杨何心考中探花那年起,已经过去了将近七年。 杨何心在殿试中崭露头角,圣上爱其才,后授从八品承奉郎,领长汀县主簿。 他荣归故里,却得知父亲性命垂危。杨父一生身体坚朗,傲骨持洁,居汀州司功多年,治事严明。身体状况却不知为何急转直下。 正当杨何心为父亲病情忙碌不已时,又不知是哪来的风声吹进杨家,说是江南一桩旧案忽起波澜,满朝文武遍生疑窦,圣上也很重视这件事。而偏偏杨父也是旋涡中心之一的官员。 汀州杨家虽是长歌门从旁一支,但名望平平,人丁凋零。至杨何心这一辈已是单传,好在杨何心争气,文武兼通,在长歌门同辈弟子中正是出类拔萃,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只是天意难测,若是事态不好,杨何心的前途乃至杨家的未来都要被葬送。少年意气风发,怎能担当如此变故,当时头脑是一片空白。 后来的事,杨何心都记得很模糊。只记得那一晚,父亲把那碗热烫的汤药浇在地上,没有再用。他将一枚锦囊塞到杨何心手中,嘱告他待到自己过世,方才打开,切记,切记。 杨何心的手被父亲攥得生疼,后来的记忆也如同被这碗汤药烫化了。 杨父隔日便撒手人寰,灯下,杨何心将锦囊打开,只有一张字条安静卧在其中。 “真意不得语,风声问君心” 十七岁的杨何心垂首看着手中的字条,将它放在烛台之上映亮,一字一句地念过,又任凭火舌舔上来,将父亲最后的遗志焚烧殆尽。 窗外的月色忽然一明一暗,杨何心倏然站起,猛地推开窗扇,终于只有风声猎猎。 杨何心为父丁忧。然而未待期满,不知是伤心忧惧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自己又久卧病榻。 报信的人说,龙颜喜怒难辨,只是命杨何心好好养病。 承奉郎的虚衔,一挂就是七年。 再睁开眼时,杨何心看见的是简洁素净的帷幔,不知又是哪一家客店。他坐起身来,并不像路途上那样不适了,掀开一侧帷帐,那人果然还守在外头,就坐在床脚下。他不知是也没打盹,还是听见杨何心的动静便醒了,一双幽绿的眼深深地望过来。 “苏州的住处还没打理出来,我们在这里暂住。” 杨何心轻轻地点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原当父亲是送了他一句劝诫,却未曾想是送来了个名叫陆风声的人。这些年里,为称病而服药自伤的主意是他出的,如今赴任掌书记之职,从长汀到苏州一路奔波也是由他cao劳。 陆风声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又好像理所应当。在父亲方才过世,杨何心最为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里,总觉得有人冷眼盯着。他只当有人图谋他的性命,干脆将计就计,喝了个酩酊大醉。果然将这人引了出来。 原来是个背负弯刀的明教弟子,生得高大健壮,却面目美艳,蜜色的肌肤浓得像能化进夜色里。他不藏匿身形,而是偏要杨何心发现似的,也不出刀,直直向他走来。杨何心醉眼带着杀意,眼见着弦声将响,却瞬间被那上一刻还在数尺之外的人一把制住。 “你父亲说你从小混账,果然不假。”那人的官话流利得不像西域人,声音压得很低,却让人听得清楚。杨何心想与他分辩,不料被按着肩膀扇了一巴掌。 “父亲尸骨未寒,你就饮酒无度,你父亲不介意,不代表别人不介意。我问你,你的前程是要也不要?” 这一巴掌力道不轻,杨何心到底年纪还小,有些被吓住了。陆风声见他不肯抬头,便钳制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两双眼睛相对,陆风声见他虽不少饮酒,但眼底一片清明,还带着对他忿然的恨意,不由得笑了,只是像是冷笑。 “这就吓傻了么。”陆风声忽然松了力道,没有再限制杨何心的意思,“我叫陆风声。你父亲放心不下你,怕你早早的去陪他,所以托付给我一些事。” 陆风声从身上那郎当作响的金饰当中解下一把短匕,扔到杨何心怀里。 “看看,这是他的东西。” 杨何心机械般地将匕首拔出来,寒光如雪,父亲的书房中分明是有一把匕首与之成对。 那一日的事情如梦似幻。因着后来的陆风声,再也没有对他这般强硬蛮横过,几乎让他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坐在床脚的陆风声见他发呆,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膝盖,推着他又重新躺下,随意地理一理被褥。 “睡吧。”陆风声小声说话时,显得尤其温柔,“这才都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