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梦，梦里，一片漆黑。

    有滴水声传来，滴答，滴答，滴答……

    水面随之而泛起涟漪，一轮，一轮又一轮……

    侧耳倾听，有羽毛轻悄悄划过空气，而又毫无重量般落在水面上的声音。

    有不知哪里的光，突然亮了起来，惊动了被锁在水面上空的锁链。

    锁链震颤着，碰撞着，惊动了谁人的耳膜——一双纯黑色的羽翼霎时间在整个水面上铺展开来，惊落浮羽不知几许。

    那是一个被锁在水面上的人，长发及地，面容冷峻，双眼阖着，只有鸦色眼睫不住地颤动。

    下一瞬，被锁在水面上的男人蓦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黑暗，使人如坠深渊。

    雅纪瞬间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下一秒，航班抵达的提醒声传入耳膜，催着机舱里的乘客检查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做好下机准备。

    ……是了，他这是，回来了。

    雅纪将覆盖在眼上的睡眠眼罩扯下来，装进随身背着的背包里，等待着飞机平稳着陆。

    又是那个梦，那个他从小做到大的梦，而最近一段时间，这个梦的出现越来越频繁，似乎在隐约昭示着什么……又或者说，是有什么东西，在鼓动，鼓动着，他从中国，回到日本。

    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东西，犹如命运的丝线一般，强行拉着他向前挪动，使他不得不从国外回来，回到这个，他万分讨厌的国度。

    “少爷，”穿着一身正装的执事紧跟在雅纪身后，替他取过自己的行李箱，“老爷已经在埃尔顿庄园等着少爷了。”

    雅纪的脚步顿了顿，无声解开袖口，将自己的袖子挽上去：“车呢？”

    执事微微俯身：“请少爷跟我来。”

    那是一辆加长车，雅纪不清楚的牌子，但从考究地流线型以及车身烤漆来看，车价不斐。

    随着雅纪坐稳，司机脚下一踩油门，平缓地将车开了出去，朝着埃尔顿庄园的方向行驶。

    埃尔顿庄园位于富士山脚下，占地面积不小，而一路驶来，樱花漫天，如雪纷纷，平白为东京添上了一抹少女般的浪漫。

    雅纪也有些出神，他有将近十年没有再看到过东京的樱花了，印象里，他离开东京的那天，好像也是在暮春时节，那时，樱花凋零，如残雪般铺了一地，却再无人怜惜。

    车转向，驶入庄园大门，而后朝着主宅的方向而去，说是主宅，不如说，是整个庄园最为豪华，占地面积也最大的庭院。

    而雅纪，自小在这里长大。

    一路行来，入目所见皆是他幼时模样，仿佛整个埃尔顿庄园在这十数年的时间里，丝毫不曾有过一点改变。

    执事推着行李箱跟在雅纪身后慢慢往前走，一眼便见到了背对着他们站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老人。

    雅纪的眼底带着些恍惚，而后又恢复了清明：主宅里不允许车开进来，便是因为老人在主宅中放置了各类花草，这里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更像是个植物园，各类花草安置其中，各有其形，各有其妍，却又偏偏高低错落融洽地挤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审美。

    “回来了，”老人将手里的剪刀放下，转过身来看向雅纪，“回来就好，我也有十多年没有见着你了。”

    雅纪微微点头：“爸爸。”

    老人伸开手，与雅纪来了一个拥抱：“回来以后，打算做什么？”

    “还没有想好，”雅纪抱着如今已经显得有几分佝偻的老人，垂下眼睫，兴致不算太高，“我可能，要先去月峰神社一趟。”

    “神社啊……”老人叹了口气，在雅纪的背上拍了拍，而后松开他，“去吧。”

    老人取了一旁的长柄水瓢，为栽在假山上的植物继续浇水，带着沧桑老意的声音在空气中蔓延着，轻轻打在雅纪耳内鼓膜上，泛起一道道涟漪：“你逃避了十几年，终究还是躲不过命运的丝线，既定的命运里，你我都不过是提线的木偶……无法诉说，无法反抗，无法……挣脱。”

    “好在，”老人连叹带笑着，声音里透着疲惫与悲哀，“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了。”

    “雅纪，你记住，你是天宫一族，最后的希望。”

    “让这一切，结束吧。”

    “我会的，”雅纪抬头，看向头顶的那片天空，“一切，终究会有所定论，天宫一族的悲哀，不会继续传递下去。”

    “那就好，”老人笑了起来，面上满是和蔼，“去吧，去忙你自己的事……你回来了，我也就能放下手里的这些东西，好好歇一歇了。”

    夜色渐渐洒下，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峰神社沐浴在月光里，似乎自成一界。

    雅纪从车里下来，抬头看向远在高处的正殿。

    此时的月峰神社一片静谧，没有鸟啼，没有虫鸣，唯有隐隐的花香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少爷……”送雅纪过来的司机面有忧虑，但叫了声少爷之后却也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无事，”雅纪笑了笑，朝着司机微微颔首，“你回去吧，明天一早，再来接我。”

    司机只能按下心里的隐忧，开车缓缓离去。

    雅纪无声一笑，沿着被月色照得一清二楚的参道跟着上了山。

    山腰位置立着鸟居，类似于牌坊一样的东西立在路的中央，雅纪停住脚步。

    鸟居，代表着神域的入口，也意味着自鸟居下穿过的人暂时脱离了尘世。

    显得粗犷笨重的注连绳自鸟居上缠绕着，沿着神域边缘的神树、神石乃至于社殿上一路铺设而去，刻着信徒名字的石灯笼无声立在神域内，燃起暖黄色的光亮，为冰凉月色下的神社平添了几分温暖。

    雅纪垂眸，拾阶而上，于无人的手水舍内净过手，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缓缓将水渍擦拭干净，这才再次起步，朝着神社内最大的社殿而去——那里，意味着神的居所，是神栖息之地。

    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整个神社的正殿，不许人类进入的存在。

    然而雅纪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无人现身阻拦。

    仿佛，这整个月峰神社中，只有雅纪一个活人。

    ……不，还有一个。

    雅纪立在正殿门口，看向殿内手持竹枝翩然起舞的女人，无声停下脚步。

    白衣，襦袢，绯袴，白袜，草鞋，一头长发被白檀纸绳松松绑在脑后，随着舞步的挪转，在雅纪眼前划过柔美的弧度，而在女人脚下，一个被倒扣着的木水桶犹如磐石般立在原地，任凭女人舞步踢踏往复，水桶扣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后，雅纪对上了女人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原来……是你，”雅纪笑了一声，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当初我离开日本的时候，难怪你一直打听我的下落，怎么，是怕我找到你的本体么？”

    女人将伸展开来的腰肢缓缓收回，下了木桶，不由往后退去：“……学长。”

    雅纪一把将人扯回来，女人额前冠珠凌乱，趴在雅纪怀中满目惊惶，连身子都在隐约发抖：“学长，我不是……”

    雅纪抬头，看了眼月峰神社正殿内本该供奉着身躯的地方，那里此时只放着一个木匣，匣子里，却有雅纪最为熟悉不过的气息传来——那是，他的东西。

    “你真是有胆……”雅纪轻笑一声，“把我供奉在这里，还是说，整个月峰神社，都是为了这么一件供物所建？”

    女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

    雅纪掐住了女人的下巴：“闭嘴。”

    “命运啊……”雅纪低低开始笑开，“窃取了我的权柄，竟然连我都要被他玩弄于指间，但你以为，你逃得掉么？”

    “学妹，”雅纪低哑的声音沿着女人的耳廓摩挲出一阵痒意，“我知道，你只是他的一部分，拥有着他的一点能力。但窃取了我的权柄之后，想来，你也该拥有预知的天赋……是不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想起来一切。”

    “是不是，也没想过，你竟然成了弃子？”雅纪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低沉有力，而随着他笑声的传开，连带着紧贴在他的胸腔前的女人，也隐约感到身上有几分酥麻震颤之感，“在神社里燃起野狐香……你可真敢……”

    野狐香，仅是从名字上来说，便透露着些许端倪，乃是一种催情香，大多供奉于部分yin虐邪神，伴随着野狐香供奉的，往往还有大量处女作为祭品，祭典结束后，那些个处女大多十死无生……雅纪万万没想到，这种东西会被人用来供奉在自己身上。

    显然，面前的女人也知道野狐香到底是什么，瞳孔微缩之后，面容上难以自抑的露出些许痛苦，原本带着几分小心地顺服也随之消失不见，哪怕是被困在雅纪怀中，也艰难地开始挣扎。

    雅纪嗤笑一声，放开了桎梏着女人的手，看着她朝着正殿大门疾奔而去，只是下一瞬，便撞上一道无形屏障，硬生生将女人弹了回来。

    “没用的，”雅纪低声道，“他既然把你舍弃在这里，便绝不会让你再有反抗的余地，只有顺着他的意思来，才能从这里出去……按照中国有句话来说，叫做：顺其者昌，逆其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