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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微】借人言(上)

    【儒微】借人言(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尘微越想越气,往柳词的背影上狠狠丢了一块小石子。

    虽说是背影,但柳词是半步化龙的千年老蛟,背影尚在眼前,脚程早行万里,故而尘微那颗用蛮力掷出的小石子飞出堪堪数米远,就顺着爬满青苔的石阶,骨碌碌滚走了。

    尘微心烦意乱,从水潭子里爬出来,两只爪子揉掉脸上的水,低头在水面上一照

    ——一只颊边略鼓的小水獭正气呼呼地瞪着他。

    都怪柳词,都怪柳词,尘微伸出爪子拍散了平静的水面,要不是柳词莫名其妙借到人言,我怎么会也去碰运气,要不是倒霉遇到个没眼力见的笨蛋瞎说,我怎么会重头修炼一百年!在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飞升啊!

    他愤愤不平地想,我这次一定要借到人言,让柳词好好看看。

    他边打算边生气,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越是用力拍水,最终一个脚滑栽回水中,只听重重的噗通一声,在静谧的山林深处,惊起一树鸟雀。

    李子谦放下斧头,倚在一棵大榕树下歇息。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干粮,干粮硬而无味,他便就着一路上收集的露水慢慢地吃。

    倏尔空寂的山林里骤然乍起一声异响,仿佛巨石落入深潭。李子谦倚靠的榕树中,藏身的鸟雀纷纷惊飞,其中一只不长眼的,正好落下一坨鸟屎,就滴在李子谦手上的干粮上。

    李子谦:“……”

    李子谦:“我历个劫,连这种细节都有吗?”

    他长叹一口气,将剩下的口粮浅浅埋在地里,抡起斧子扛起柴火,往山下的小木屋走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李子谦大清早上山时只觉得空山新雨,鸟语花香,等到下山时却越走越不对劲,不仅脚下泥泞非常,连头顶天光都被乌云遮蔽,本该艳阳高照的时辰,山中反倒是灰扑扑、雾蒙蒙一片。

    李子谦提着斧子,戒备地向山下走去。

    麻烦果然找上门来了。

    半途中,山道深处飘来一股更浓重的雾气,雾气之后,隐约有个模糊的幢幢的影子。李子谦余光瞥到一眼,便挪开视线,不再去看。

    他不看,那道影子却非要他看。

    ——“你看我像什么?”

    李子谦明白,这是碰上讨口封的了。还需要讨口封的妖怪,大多修为平平,尚且不能化形,算不上太厉害的妖怪,看一眼倒不碍事。

    “我哥们,讨口封可以,最起码让我看看你是谁吧。”

    “你怎么这么多事,我就问你我像什么吧!”

    李子谦心想,我看你像鬼。但他仍旧很有耐心地解释:“兄弟,总让我看看再回答你吧,万一你是雌的,我却说你像孔武伙夫呢?你这么多年,不就白修了吗?”

    白修两个字刺痛了尘微,于是他跳出来蹿到李子谦膝头——那是一只相较寻常水獭略大,两颊鼓鼓油光水滑的水獭。

    “好了,你说吧,你看我像什么?”

    李子谦揪起尘微的后颈皮,低着头仔细打量他。半晌才犹疑地开口:“我看你像——”

    “像”字的尾音还未成语调,就率先零落在空中。尘微伸出两只小爪子迅速捂住了李子谦的嘴,黑乎乎的圆眼睛滴溜打转。他有些扭捏地说:“你,你要不再好好想想。”

    李子谦的嘴被捂得严实,他只好用眼神示意:“你还有什么事?”

    尘微想到重头修炼的这两百年,咬牙放下身段,犹豫道:“我可以跟着你帮你干活,你对我说点好的。”

    可是什么叫“好的”呢?尘微也说不清。柳词是“好的”,他长得赏心悦目,身量也好看,尘微漂在水塘里打盹的时候曾经瞥见误入深林的姑娘羞红着脸向柳词问路。但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对他说他像柳词。可是除了柳词,还有什么是好的呢?尘微不明白,他做了一百年风霜,一百年雨露,一百年顽石,一百年草木,才能第一次做个会动还有形的水獭,而后就在深山老林里独自苦修了四百年,根本不知道“好的”人是什么样的。

    或许跟着这个人见识一段时间,他也能知道什么是“好的”。

    尘微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子谦,两只小短手揣在胸口,可怜巴巴地探着脑袋,任谁被这么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都很难提出拒绝,即使他只是一只会说话的水獭妖。

    李子谦揉了揉尘微头上的软毛:“好吧,你就跟我出山去见识见识。”

    李子谦把尘微藏在衣襟,交待他下了山须得谨言慎行,勿要多言。尘微窝在李子谦胸口,脑袋往他胸前轻轻撞了撞,示意知道了。

    李子谦在隔壁山头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修仙门派学艺,是里头一个普普通通的剑修,暂时还是个外门弟子,做些洒扫砍柴的活计,头上的师兄一个人管百来个这样的外门弟子,根本顾不过来。于是尘微心安理得地往李子谦的寝室里搭了窝。

    人族修士修炼,和妖族一般无二,尘微偷偷观察了两日,李子谦的这群师兄师妹样貌性情平庸无奇,吸纳吐故毫无天赋,没什么花头,李子谦又离群索居,连点八卦闲话都听不到,因此尘微很快就觉得无聊起来,打算抛下没用的李子谦自己去红尘摸索。

    但就在他打包好行李的前一日,李子谦和他那十几个同门开始练剑了。剑是人手一把的薄铁剑,剑法是朴素无华的挥砍切,但尘微躲在窗户后看李子谦使了一套入门剑诀,就奇怪地感觉到心要跳出胸口了。

    就像他生来就该学剑一样。

    于是等日头西沉,李子谦回屋来了,尘微率先扑倒他怀里,抢着抱起他的铁剑,一本正经道:“我要当剑客。”

    剑客当然没有什么不好,李子谦点点头,打算给他口封:“那好吧,我看你像——”

    尘微抱着比他整个身体大得多的铁剑站在桌子上,黑溜溜的眼睛满是期待。李子谦不知为何忽然就卡壳了,要说的话从喉咙里滚过一圈,再出口时已经换了一套说辞:“剑客不是那么好当的,你这个小妖怪能不能行?”

    尘微想了想,闷声闷气道:“那有何难,我什么苦没吃过。”

    剑修修行,讲究育剑种,成剑心,结剑果,塑剑骨,步步艰难。

    李子谦趁着夜色,把尘微塞在怀里偷偷溜进剑阁,一边给尘微交待:“你要只是做个寻常持剑客也就罢了,万一你在剑道修行中越走越远,就沾染了我的因果,这对你不好,所以你跟我去剑阁拜我们祖师爷入道,他因果多,不怕你这遭。”

    尘微似懂非懂,他从李子谦衣襟里探出头,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李子谦感到他不安分,手掌覆在尘微脑壳上,遮住了他的视线,同时压低声音警告:“你没正式入门,别乱看,会瞎眼。”

    小气,尘微腹诽。他只看了两眼,在李子谦用剑气点亮的剑光里,他已经看到这个剑阁的全貌——剑阁正中间一部石梯盘旋而上,两侧各式宝剑嵌在周遭石壁上,寒气逼人,映出凛凛的剑影。

    有什么稀奇,尘微暗自想,这里最好的剑,都不见得有柳词杀鱼的那把厉害。

    李子谦不知他心中所想,沉默地拾级而上,尘微晕乎乎地跟着绕了数十圈,才到了阁顶,被李子谦从怀里掏出来,摆在贡桌上。

    尘微拿小短手揉了揉眼睛,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李子谦的那柄薄铁剑发着清冷的微光。借助这团细碎的光,尘微看到面前挂了几幅画像,正中间那副的画中人仙风道骨,广袖流云,剑意卓然,只是面孔云山雾罩,模糊得很。

    尘微一见这画像便怔住了,他的心跳得震耳欲聋,那画中人有一道很深刻的眼神,不似他做风霜时掀起的波涛,不似他做雨露时泛起的涟漪,不似他做顽石时守望的星河,不似他做草木时纠缠的春光,却比波涛、涟漪、星河、春光更触动他,在他心魂处留下一道重重的印迹。

    我认识他吗?尘微疑惑,恍惚间就稀里糊涂地被李子谦塞了三根线香,被李子谦指挥着完成了仪式。

    李子谦说“三叩首”,尘微就举着线香冲画像叩首三下;李子谦说“进香”,尘微就乖乖把香插到面前的紫檀香炉中;李子谦说“礼成”,尘微就顺从地钻进李子谦的衣襟,一声不响地随他溜出剑阁。

    回去的路上,李子谦照旧捂着尘微的眼睛。而尘微趁着夜色在那些能杀人的剑影里匆匆回望,只来得及看到画像上的祖师爷似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回到李子谦的寝室,尘微才从恍神中清醒过来,滴溜溜地转着眼珠:“那就是你们祖师爷?”他两只短小的前肢无意识地搓了搓,“很奇怪,他好像你。”

    李子谦惊讶:“这你也能看出来?”

    尘微摇摇头:“看不到画像长什么样,但我能感觉到。”

    李子谦揪起尘微,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妖怪,你有慧根,非池中物。”

    见李子谦神情严肃,尘微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你们祖师爷很厉害吗?”

    李子谦点点头:“他是剑尊,已经飞升,你学剑拜他总没错。”

    尘微也不是第一天下山了,自然对此地剑尊的传说听闻过一二。相传剑尊出生时西方百鸟齐鸣,一只长尾朱冠的白鹤衔来一柄玄色细剑置于剑尊襁褓之中。剑尊不哭不闹,稳稳抓住了剑柄,自此剑不离身。他十六岁已经挥出惊世骇俗之剑,此后更是潜心砥砺,直至二十六岁时一剑斩破晨昏,向仙界飞升而去。

    既然能飞升,那确实厉害,不知道和柳词比怎么样。尘微略一沉思,虽然听不懂慧根云云,但拜了个厉害师父总有希望将来胜过柳词一头,便有些雀跃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李子谦:“好了好了,那现在你看我像什么?”

    李子谦郑重答:“我看你像个剑出惊鬼神的剑客。”

    尘微期待地屏息,然而一盏茶后,依旧无事发生。

    小水獭反复揉搓自己的脸,茫然道:“怎么会这样?”

    李子谦也很挫败,他垂眸呆坐片刻,而后下定决心似的,伸手捏住尘微乱动的前肢,严肃道:“尘微,要不你换个人讨口封吧。”

    尘微不解,凡人之间能有什么差别,难道讨口封还要分讨的是谁的口封吗?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道理。

    李子谦神色郁郁:“我命里十世带煞,一生孤寡,绝亲缘情缘,大概是这个原因,我的口封借不了因果给你。”

    李子谦尚是稚童时,就察觉到了自己与众不同。

    他父母早逝,孤苦无依,更是情断缘绝,且不论师长亲朋,便是他喜爱的花,都比寻常谢得更早。

    直到他因缘际会进了山门,在剑阁拜会过那张剑尊画像,才窥见一线天机。自此前半生的七情八苦,皆有了由来。

    这些年他不拜师不交友,漫漫长夜踽踽独行,时至今日仍旧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尘微听罢,皱起脸钻进李子谦的怀里,短小的双手此刻揉上了李子谦的面颊。尘微的皮毛柔软,并不扎人,反倒像是被轻飘飘的春风蹭着。

    “不要说丧气话,谦哥。”尘微认真道,“我知道你们人间有一句话叫事在人为,如果我俩办不成,就找个能办成的来。”

    外援来得很快,尘微凌晨时送出的口信,晨光熹微时人就踏着晨雾来了。

    雾薄而轻盈,还带着一股深海水汽的幽冷,刹时充满了房间。柳词便身着水汽和雾气,施施然走进门。

    “什么情况呀阿微,这么久还没讨到口封?”柳词好整以暇地调笑。

    尘微原本挨着李子谦安睡在他枕头边,闻言一个激灵原地跃起,连尾巴毛都炸成好大一朵花。眼见水獭要一头往地上栽倒,柳词伸手一捞,捉着尘微的后颈皮捞到面前。

    “你你你,搞偷袭,不要脸!”尘微挣扎,“柳词别以为你是蛟龙了我就会怕你,快把我放下来!”

    柳词从善如流,将他放到地上,而后去看床上熟睡的人。

    “这个就是你讨口封的那个——”

    等看清李子谦的长相,柳词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也顿时古怪起来,他想孽缘啊,这天底下凡人何其之多,怎么偏偏讨到这个人头上呢。

    尘微不明所以,跳上床回话:“是啊,他叫李子谦,是这里的剑修。昨天就是他对我说的口封。”

    尘微和柳词你来我往,闹出不小的动静,李子谦却酣睡至今一动不动。

    “谦哥,谦哥?”尘微伸出爪子拍了拍他,他依旧没醒,“奇怪,他有睡这么死吗?”

    柳词拦下他:“别拍了,我这身雾里有妖气,凡人受不住,就会昏死过去。我走了就好了。”

    尘微酸溜溜地道:“大妖就是货多,我就没那么多本事。”

    “还是说说你讨封这个事吧。”柳词赶紧岔开话题,“他给了你什么口封?”

    尘微清清嗓子,学着李子谦的语调说:“就像这样,‘我看你像个剑出惊鬼神的剑客’。”

    柳词无语,还“剑出惊鬼神”,他的剑骨都是向你借的,拿什么再给你整一副,这口封要是有用真是青天白日见鬼了。可是碍于天机,柳词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躺在床上神情安详的李子谦琢磨了一下,忽然道:“我给你讲个此地剑尊的故事。”

    剑尊飞升之前,也是一介凡人。他十六岁出道,年纪轻轻却在剑术上一枝独秀,一年之内以一柄玄色长剑挑遍大陆各派高手,自此声名传遍九州。即便如此,当时剑道整体式微,剑修大多守成有余而锐意不足。以剑悟道,破界飞升,更是痴心妄想。

    剑尊虽是天才剑客,到底年轻,他日夜观想手中兵刃,也只能窥见杀伐之术。那时天水之泮有一大妖,千年前曾留下一剑,剑光留在青山罅隙久久不散。剑尊不解剑中大道,想起年少时在青山瞥见的剑痕,于是决意问剑于大妖。

    他与同伴远涉方外之地,上访万丈山巅,下探幽冥黄泉,历经生死,终行至天水泮。

    而大妖甫一见到剑尊,便大笑道,小子,你已修成剑果。

    故事说完,尘微仍傻乎乎地歪着头,似是不解其意。柳词长叹一声,在尘微圆滚滚的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修仙长生不能依赖他人,走不通就换条路。从头练起,靠自己也能飞升。”

    尘微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李子谦一睁眼,一颗水獭头眼巴巴地凑上来,与他鼻尖对着鼻尖。

    尘微郑重宣布:“我要练剑,李子谦,你收我当徒弟吧!”

    李子谦摸不着头脑,怎么一觉醒来,就从口封变成练剑了。

    门规禁止私相授受,李子谦本想拒绝,尘微率先一步看穿了他的意图,毛茸茸的爪子盖到李子谦嘴上:“我给你做徒弟,我们就有了因果,你就不是一个人啦。是不是一举两得?”

    于是李子谦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他微微低头看向兴致勃勃的小水獭,仿佛看到游离在他身外的本属于剑尊的满天因果中,有一条微不可见的细丝,轻轻落在他手心。

    尘微第二次踏入剑阁,在天光下看到了剑尊画像。

    画像上的人依旧让他看不分明,只是这一次尘微注意到剑尊边上还有一张画,画的是个圆脸少年,笑语晏晏,很是活泼。

    尘微好奇,多看了两眼。剑尊画像右下角有个小小的落款,写着剑尊名讳,这幅画下却没有相应的姓名,仔细一看,毛糙的纸屑昭示着此处墨迹被人磨去了。

    “这是剑尊师弟。”李子谦介绍,“门中对他讳莫如深,连名字也没留下。”

    尘微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那位圆脸少年,忽然说:“我觉得他很像我。”

    “你在说什么鬼话。”李子谦笑骂,“人家也是飞升的剑仙,你还是个不能化形的小妖怪。快点来站好,我给祖师爷介绍一下我派第四十六代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