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殉道(四)
翌日,解萦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偏头一看,君不封的睡颜映入眼帘,小小地吓了她一跳。男人正半跪着伏在床头,自顾自睡得酣甜。很久没有在醒来时近距离见到他的脸,解萦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她留意到空气中有一股难耐的潮湿气味,再顺势往床下一瞥,自己的绣花鞋犹如两条小舟,孤零零地在水中漂浮。 夏季夜里的狂风骤雨,想是破坏了自己在外布下的排水渠,最终令整个密室都遭了殃。伏在床头酣睡的君不封自然不例外,下半身完全被雨水淹没。 解萦心虚地检讨自己有点睡眠太好,这样大的一场暴雨,都无法将她从睡梦中唤醒,俗话说雷打不动,大概说的就是她。 但君不封呢? 她知道他的睡眠很浅,被她囚禁后更是到了稍有风吹草动就陷入草木皆兵的警惕。平素夜里他会乖乖地缩在床下,不曾做过任何打扰她安眠的举动,可现在他就这么趴在毫无防备的她面前,虽然同样没有威胁,解萦心里却像装了一团乱麻。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靠近过彼此了,君不封越来越习惯沉默地接受她施加于他的残忍,再未与她更进一步。 甚至有些时候,是他想靠近,而她在抗拒。 那昨天夜里呢?他是想要叫醒她,还是想要趁机杀掉她?还是说,因为雷声阵阵,雨声潺潺,他特意凑到她身边,怕它们惊扰她的安眠?她更倾向他的好意,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担不起他一星半点的善意。 不管君不封的初心为何,他最终都没能对她下得了手。 呆坐了半晌,解萦感觉自己试图压制的情感又在不死心地抬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情享受此刻的柔情,再让美好渐渐冷去。 她在君不封身上钉子碰得太多,一切甜蜜恐怕又是她的自欺欺人——解萦预先想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提前让自己的心又死了一次。 但……或许他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她很早就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行径愈发激进,如同例行公事般对他进行着日复一日地折磨。可折磨之后,留给她的余韵,是莫大的空虚。 心中难得的柔软让她静下心来,她偏过头,轻声道:“大——喂,起来,别睡了。” 将到嘴的“大哥”咽回去,解萦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君不封依然在沉睡。 解萦心下一凛,连忙摸了摸他的额头——是如她所料的guntang。 大哥又在发烧了。 君不封平素身体康健,基本从不生病。换言之,一旦生病,寻常人家的小病在他身上都如鬼门关内闯一遭,稍有不慎就落得生命垂危的险境。解萦当然不会忘记几年前他发烧时的惊心动魄。而现在的他被她不人不鬼地幽禁多日,形销骨立,解萦不清楚在这种身体情况下,君不封生起病来会遇到怎样的凶险。 恨意上头时,总念着要将他折磨至死,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枯萎。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最先怕的又是她。 支着他的双臂,解萦费力抬着他,想把他搬上床。昏迷中的君不封,身体犹如铁铸,解萦拽了半天都无法将他移动分毫,力气稍有松懈,他整个人就一头扎进水里。解萦慌忙从水中扶起他,用了吃奶的力气抬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他安安稳稳地送了上床。 看着他惨白如纸的脸颊,解萦小心地与他贴了贴额头。 “大哥,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在这里呢。” 四周的草药香气久久不散,君不封在这种安宁中渐渐苏醒。年少时,吃药往往是个苦差事,但不知怎的,如今的草药气息反倒让他倍感依赖,身心平静。 疲倦而满足地睁开双眼,他撑着酸痛的身体起身,迷迷瞪瞪环视四周——这是他习惯的居室,小而拥挤,温馨清爽,但又似乎与脑海中的印象不同。区别具体在哪儿,君不封一时也说不清,他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浓厚的雾,整个人的思绪都分外混沌。 烛光摇曳间,一个娇小的身躯突如其来撞进他怀中,撞得他胸骨生疼。 来人自是解萦。 一头雾水地安抚着怀里不安分的小马猴,君不封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试图回想梦境的片段,只记得梦里有解萦,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与此刻在自己怀里乱扭的小丫头片子判若两人。 垂头看了看一脸委屈的小姑娘,他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顿觉一切似梦非幻。 女孩稚嫩的童音不住絮絮叨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久前发了高烧,一度在生死边缘徘徊。这一通发病吓坏了小姑娘,她在他床前苦苦守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他悠悠转醒。 看着她苍白消瘦的小脸,君不封疼惜地拍拍她的小手:“是大哥的错,让你为我这么担心。” “生病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大哥为什么要和我道歉?而且我说过的,要好好照顾大哥一辈子。我就是担心,自己水平不够,万一大哥有个意外,我又该……又该……”解萦情绪激动,君不封看她俨然有痛哭的苗头,连忙拍拍她的小后背,弹了弹她的额头,解萦眼含热泪,吃痛捂着脑门,一脸委屈地望着他。他好脾气地将小丫头放在腿上,身体虽然疲乏酸痛得紧,他却控制不住自己没来由的欣喜。 解萦被他乖乖抱着,末了转过身,有点好奇地看着他,小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她柔声问:“大哥,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我惹你不高兴了?” 君不封摇了摇头,牵住她细嫩的小手,脸颊轻轻一蹭:“大哥没事。” “可是你……”她黯然地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你虽然在笑,我却觉得很难过,感觉你并不开心。明明生病之前还好好的,怎么醒来后就……”解萦踟蹰着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了,干脆垂头丧气地埋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君不封惊讶女孩的敏锐,但他实在没有办法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概括那冗杂而庞大的噩梦。沉默半晌,他揉揉解萦的小脑袋,柔声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又一个人守了我这么久,肯定没好好休息吧?大哥就不打扰你了。”他将解萦轻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褥,自己扯掉身上的遮蔽,只留下亵衣。他轻车熟路地翻身下床,熟稔地在床下蜷缩成一团。 解萦看着他的举动发懵,满脸疑惑:“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 他看见了噩梦中的吉光片羽,他和她的未来。 他被她幽禁,殴打,虐待,强暴……噩梦是无边无际的海,他深陷其中,无从自救。 现在的琐碎祥和,不过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梦。 积压在心底已久的负面情绪轰然爆发,他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尚未成型的幼小魔女,面色惨白。 解萦想是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要下床一探究竟,他却濒临崩溃地朝她大吼:“别过来!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背过身去不敢看她,心底一个细小的声音却突然冒出头,藤蔓一般缠着他的脖颈,愈缠愈紧。 这声音在蛊惑他——现在杀了她,就不会有以后的诸多苦楚。只要解萦死了,一切就都能结束了。他不用再痛苦绝望地苟且偷生,也不必在爱恋与厌弃的夹缝中挣扎求存。 他拼命地摇着头,这不祥的欲念却愈发刁钻地往他脑海里钻,几乎要让他信以为真——只要她死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现在杀她,不晚。 解萦一掌劈开了他的妄念。 她一脸怒气地裹着被褥,翻身下床,偏跟他滚到一起,对他怒目而视。 迎着她稚嫩愤怒的双目,放到她的肩膀上的手掌犹如千斤坠,沉重到抬不起哪怕一段指节。 只要她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吗? 他连攥紧她纤细的脖颈都做不到。 而小姑娘在关切地望着他,那是他熟悉的眼神,即便目前两人已经撕破脸皮,再无将来,甚至于他就是在坦荡荡的等死,在血腥盛宴的间歇,她依然会这样看他。 狂热的,关切的,占有的,依恋的。 他总说她变了,但或许,变的人不是她,是自己。 他终于学会不再欺骗自己的内心,再去忽视那触手可及的柔情。 眼前的小姑娘,是那个心里只有他的小姑娘;之后的小姑娘,心里同样只有他。种种因缘交错,他一步一步把她逼向绝路。如果能有改变过去的机会,那也绝不应该抹杀她的存在,他明明可以珍惜她的一切美好。 他吸吸鼻子,把解萦抱回床上,重新给她掖好被角,要哄她入睡。 小姑娘却不睡,恼哼哼地张牙舞爪,责问他适才的胡闹。 女孩的小拳头在他胸口捶了又捶,而他只是对着她傻笑,等她打累了,他才不慌不忙,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喉咙发疼发紧,他想,原来他是这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