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诡夜
他们本是不相与谋的两个人,塞外孤烟,修罗杀场,给彼此刻下一道滴血伤口,千秋万载,待来日再述别情。 第一章诡夜 更夫手里的竹梆子敲了两下,夜色更深了。 前行的队伍却丝毫不受影响,前面打头的年轻汉子们手里挥舞着火把,将通向村外的道路照得一片光亮,后面紧跟敲着铜锣、吹着尺八的几名乐手,吹打着摇摇晃晃,为身后一抬用了四名壮汉抬着的露顶竹轿开道,队尾是敲羯鼓的两名老人。队伍两侧另有穿红着绿的数名婢女,每个人看起来都喜气洋洋,仿佛在做着什么天大的喜事——除却现在是半夜二更天,村内林立的店铺馆驿都已经熄了泰半灯火,以及,坐在竹轿上似哭非笑垂头掩面的少女。 这送嫁的队伍十分诡异,引得许多大胆无畏的住客围观,主人家也不以为忤,反而频频向路旁挤挤挨挨的人们点头致意,笑嘻嘻地“同喜,同喜!我们家老爷总算有救了!” “老丈,敢问这是要送亲吗?”人堆里一对好奇踮脚的少男少女看了一会,其中那名少年郎君回过头来,拽住身边老者的衣袖小声问,“代州还有这样的风俗吗?为什么是半夜送嫁?” 身旁少女急急给他甩眼色,此地是太原府外不远处的一所小村庄,虽河东道紧邻关内道,但因李唐王朝驻军雁门山,外御突厥,又兼统辖以北诸军州,十分特殊。贸贸然询问,万一冒犯了当地的风俗,可就麻烦大了! 好在当地民风豪放,老者看着也热情好客,见他二人年纪虽小,面庞却秀美精致,一身行路的胡服简单便利却是上等料子,知是仰慕雄关雁门的贵族子弟,便笑着解释:“非也、非也。小郎君有所不知,这可不是普通结亲,是咱们这里的耆老,刘家买来的替身儿,要嫁给山神,为刘老爷治病呢!” 小郎君讶然:“山神?可是雁门山的山神?雁门山离这里还有不短的距离,便是骏马奔驰,也要走两三个时辰。此时送嫁,得走到哪年去?刘老爷的病可等得?” 他这一串发问可把老人逗笑了,心道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郎君,含笑点头:“雁门山是何等地方,怎敢劳动那里的山神?是咱们村外五里的无名山,虽然无名,却也灵验——这个月,已经有五、六户人家救回来啦!” 看两人还懵懵懂懂,边点头边踮脚往行进的送亲队伍里张望,老人忍不住好心提醒:“小郎君、小娘子,快别看了!你们大户人家不懂这些,小心拍花子的拐了去。今天送过去的刘家新娘子,就是被人从外面买回来呢——这嫁给山神的姑娘,可没见过回来的!” 不待少年答话,他身边穿着绛朱翻领紧身袍的少女就一叠声道谢,扭头又对着少年郎怒道:“你还不跟我回去!小心我告诉你师父——” “你去呀!”少年郎君也压低声音回嘴,“你信发回去,我人都到了,看师父会不会为我看了个婚礼怪我!”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拌着嘴跑远了,老者无奈一笑,又回头去看队伍里满面悲戚的新娘。 ——山神的新娘? “你信吗?” 叶未晓手里的折扇被甩地呼呼作响,眼角瞥向坐在烛火下研读书信的白安澜。 “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不求医问药,反倒是买个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送给什么山神,人就好了。” 白安澜眼也不抬:“我信不信有什么重要,只要村民信不就得了?” 她把看完的信纸放在火上烧了,抬头向着叶未晓说道:“我看你明天一早就启程吧,信上问你到哪里了,比原定行程慢了这么多天——好在李台首事多人忙,不知道你偷偷脱了队,不然怕难交待。” 叶未晓倚在床头,身边烛火明亮,驱散了窗外深沉夜色,却驱不走方才送亲队伍的诡异气氛,仿佛还有隐约乐声透过夜风传来,在耳边作响不停。 “怕什么,我之前已经打听了,他一向这个时间进京面圣的。主家不在,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分别。”他说罢,眉毛一挑看向少女,“我明早走,那你做什么去?” “我……我突然不想去了。”白安澜眨眨眼,“反正,只要你在就行了吧,也不是正经任务,我想回宫找我师父。” 叶未晓猛地翻身坐起。 “你别骗我!”他气咻咻的,一双杏目瞪地老大:“你想自己去查那个什么山神是吧?” 彼时的二人尚在年少,甚至还未正经出过任务,面对同小组的搭档还没练出炉火纯青的掩饰技巧,白安澜被他气势汹汹质问地哽了一下。 叶未晓见状更是一连串追问:“谁是傻子呢?一个月不到,小小一个驿村居然有这么多重病不治的,关键还都是当地的乡绅耆老,家里买得起被拐来的女孩子。送去的女孩子都不见了,去了哪里?他们就不奇怪吗,难道还真的跟着什么狗屁山神成仙了不成?我呸,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白安澜眉头皱起,把桌边靠着的链刃背在身上,却伸手去拦叶未晓:“我是你随身的婢女,我不去就算了。原本就只剩一日的路程,你若是出了闪失怎么办?” “怕什么,”叶未晓摆手,“五六里地,你我现在追过去,吴钩碎雪不过须臾便至。若是真打不过,我们就立刻撤离,正好前往雁门关向守军求助,岂不是不两全?”看白安澜还在犹豫,他又加重语气,“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说不定刚被送过去就给吃了呢?你放心,我就算丢下你,也一定会自己脱身,保证在李林甫知道之前抵达,总行了吧?” 山路蜿蜒,只有隐约一点昏暗灯火,是之前送亲的队伍留在新娘处的纸灯笼,山脚偏僻处停留。山下隐约雾气蒙蒙,夜色深浓,这一星昏暗烛火被风吹得明暗不定,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黑暗彻底吞噬。 叶、白二人蹲在远处一颗合抱粗的槐树上,借着那点灯火小心观望着。凌雪阁弟子,在野外追踪潜伏、隐藏自身气息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为防打草惊蛇,两人没有擅自接近坐在竹轿上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可怜女孩,只在远处伏下,警惕四周动静。 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任何可能的动物或者人接近。 “已经三更过半了。”白安澜对叶未晓比划。 叶未晓点头,比了个“等我”的手势,直起猫着的腰,抓住上方一根粗大树枝,三两下便翻到了更高的树梢边上。承载着少年重量的树枝上下轻微一颤,便再没了动静——他年纪尚小,身段十分轻盈,兼之姬别情往日教导严苛,一身轻功练得极俊。这功夫此时便显出了好处,像是林间常见的夜猫觅食,便是豺狼虎豹在此,也引不起丝毫的注意。 片刻后,叶未晓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摇了摇头。 “索性等到天亮,”叶未晓继续比划,“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恶人作乱,既然趁着夜色行事,必定是心虚。待天光大亮,定然不敢行动。” 白安澜抿了抿嘴,幅度微小地点了下头。 “直接带她去雁门关,”她回应,“若是送回村里,也不是救了她。” 还有两个时辰。 天色将白之前的时间里,夜色也是最深暗的。在此等看似安全的环境中,等待一个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敌人,既枯燥,又让人紧紧揪心。凌雪阁弟子在昭明苑内,所学的第一课就是磨他们的性子,莫说是一两个时辰,便是守着一两日,也不在话下。两人敛了呼吸,各自面向不同方向,提神警戒四周。 太原府冬夏两季温差极大,如今刚刚入春,冬日的严寒还未退去,入了夜之后更觉得天气寒凉刺骨。叶未晓白安澜在终年积雪的太白山待了多年,这会虽然衣着单薄,运了内功到也不觉得什么。被丢在荒郊野地的小新娘抖得却越发厉害,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让她几乎连哭出来的力气都失去,冷风嗖嗖划过纤细仿若一折就断的脖颈,少女如同被刀刃划过般,发出不成音调的泣音。 少女浑身哆嗦又僵直的可怜样子,在发出压抑的哭声时,似乎终于取悦了不知藏在何处观察的人。随着一阵低沉的响声,竹轿不远处的一片洼地,竟然自泥水中缓缓爬出了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东西。这些东西身上挂满了泥浆,四肢扭曲着爬在地上,口中发出“呵、呵”的奇怪喘声,完全不似有什么神志能够蒙蔽cao纵那些村民的。那些东西虽然四肢扭曲,爬行速度却快得惊人,堪比捕猎的野兽,直冲着新鲜活人的气息而去。 危急情况容不得叶未晓多想,喝了一声“小白!”,自己当先跃下藏身的古木,手中辞光径直甩出,卷住最前方的一只怪物,甩到半空又全力掷摔下来。那东西被他铁马冰河摔在另一侧地上,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如同一滩烂rou堆那里,发出奇怪的“咔咔”声响。 白安澜紧随其后,掠过叶未晓身侧不停,冲向中心竹轿的方向。“抓紧了!”少女一声清叱,伸臂揽住小新娘腰肢,不等对方作出回应,再次施展吴钩碎雪,足下踏过几个冲来的怪物,三两下跃出逐渐合拢的包围圈,直到一小片平缓草坡,才把女孩放下。 “在这里别动。”白安澜说,“等安全了我来带你走!” 小新娘颤抖着拼命点头,许是怕得很了,嗓子里发不出声响,只有泪花在眼里打转。白安澜顾不得安慰她,直起身子看向不远处正在处理那些怪东西的叶未晓。 “叶哥儿,身后!”白安澜徒然断喝,随着她话音未落,叶未晓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抽,链身周围枯叶样的刀刃次第绽开,自双眼睑的位置穿透后颅,一拉一拽间,摧枯拉朽般击了个粉碎。 怪物这才彻底不动了,身躯倒在地上抽动几下,化成散发着恶臭的烂rou。 “要攻击它们的头!”白安澜又对他喊了一声,抽出链刃也要上去帮忙,忽然又停了脚步,侧头细听,“叶哥儿,有人马来了!” 回应她的是马蹄踏过山路的轰隆声响。 叶未晓脸色也是一变,半夜来此地赶路?只怕是来者不善! 身边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未除尽,还在前仆后继地涌向因为运过功力击杀敌人,味道闻起来格外鲜香的少男少女。 那队人马行路极快,两骑已经绕过山路奔驰而来,马上穿着斗篷、兜帽遮面的骑士已经拉弓搭箭,只听“嗡”的一声,箭矢划破空气,直向正扑向白安澜的怪物而去。铁制箭簇足以穿透坚甲,刺穿眼眶后去势不减,带着那东西后退了半尺,而后将其牢牢钉死在树干上。 好膂力! 叶未晓心中暗道,借着随后赶来的人手上火把,眯起眼仔细打量。先头射箭的骑士不停,与其他几人不断拉弓或是挥刀,不过片刻就将还在挣扎的怪物杀得一干二净。 叶未晓看清这些人身上虽然不着兵甲,但挂有长弓陌刀,所骑的马匹高大坚实神骏非常,远不是沿路所见的传信小吏可比,显然并非普通过路人。再看当先穿着斗篷的骑士,奈何他身上所穿的斗篷似乎是为了抵御雁门关苦寒所特制的,一片漆黑遮盖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出此人身材修长健壮,还握着弓的手骨节粗大分明,是习武多年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白安澜三步并做两步赶到他身旁,低声道:“是军中特制的强弓,可能——” 叶未晓冲她“嘘”一声,有点紧张地看着这些骑士驭马形成一个严密地包围,并且逐渐缩小,将两人围在正中。 “你们就是在装神弄鬼的人?”看起来像是这行人的首领,另一个穿着黑金圆领长袍,看着粗犷严肃的高大男人皱着眉头喝问,不待两人回应,又怒声道,“好大胆子,居然敢在我苍云军驻守的地界做下此等恶事!两个小小孩子,想必背后还有主谋——” 男人手一挥:“捆在马后面带走,等回去再行审问。” 火把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已经有人下马准备捆上二人。 苍云军! 叶未晓眼神一亮。 他把白安澜往身后一推,自己向前迈了一步。 ——“且慢。” ——“你们不能抓我!” 他的声音和那穿斗篷的男人同时想起,头领看向自己身旁疑似是副手的人,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却没有理会叶未晓。 叶未晓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挺起还单薄的胸膛,大声道:“——你们不能抓我,因为我就是河东道节度使薛大将军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