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春
未春
从今日起,写一个很长很俗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在西江,一条很长很长的河,上面有舞剑的姑娘,有浣纱的姑娘;故事在西疆,有征战四方的少年郎,心中念着回家的路就不会彷徨。 先是未春的故事。未春是戚氏女,当年戚家势大,废了当朝太子,随便从民间揪了个流落的皇室血脉就推上了王座,新帝不过是戚氏摄政的傀偶,无半点实权。当时的戚夫人手都能伸到后宫里,皇后的宝座也要由戚氏女来坐,但未春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此时的戚夫人只是未春的继母,未春的生母是戚侯的原配夫人,不过诞下未春之时就过身了。新戚夫人待未春一向不好,她自己膝下也有娇女,不过比未春小六个月,叫云珠。为什么不要戚云珠去做皇后呢?当时的未春不明白地想,也被迷迷糊糊地被推上了皇后的宝座。后来才知晓,原来戚家从民间揪的新帝是有原配夫人的,两人好不恩爱,原配夫人还有了身孕。结果全让戚夫人给硬生拆散了,她使人在那夫人临盆之际用了一味药,那孩子刚落地就没了生母,如此熟悉又熟练的手法。那时候戚夫人也慌得很,也不是慌什么,就是怕她的小娇儿进宫去给人磋磨了,明着不行还能来暗的。但皇后这位子还就得戚氏女来做,于是就派人把未春从偏门小院里捞出来,拾掇下捡个良辰吉日就送入宫了。可能新帝与原配夫人是真爱吧,总之这个泥腿出身的新帝是忍者中的忍者,乌龟里的王八,生生把当时的戚国公熬到死,此时皇帝也羽翼渐满,刀阔斧地改革新政,减除戚氏党羽,肃清朝野;并且对戚家进行了一番无差别攻击,很快姓戚的未春就成废后了,幽居在冷宫。未春常年带着一只长命锁,是已故的生母留下的,银闪闪的长命锁上有两行镌刻的小字:“戚寒、未春”,这就是未春姓名的由来。未春还有个兄长,比未春年长,从小长在军营,哥哥对未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我攒了军功,一定另立山头,说到这兄长总是会挠挠头,问未春是这样讲的吗,但未春不说话,他就继续讲,阿春,等我有了军功一定把你接出来,带你过好日子!兄长名为戚寒,却与这名字背道而驰了很远很远,戚寒就像天上烈烈的骄阳一般,自小长在军营,身量高大,骑射均精,勇猛强健,性格也是爽朗大方,起码每次未春见他他都会咧着一嘴笑,跟她说趣事,说西北的沙海,讲南海的明珠,说起很多未春从未听闻过的东西。未春也一直等他说的,立了军功定要带她出去,另立,山头。 戚寒也确实是少年英名,勇冠三军,立下赫赫战功,却在戚氏的压制下,没能封下个一官半爵的。未春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兄长时,他凌厉的眉眼间多了一道很深的疤痕,从眉间至下颌,深可见骨,但戚寒还是笑嘻嘻地同她讲,阿春你等我,这次可能是同西戎的最后一战了,若我得胜归来,这次一定带你离开,这么多没能保护好你。再等我一次。 未春望见了兄长眉间的疲惫与煞气,这么多年,少将军的名声江湖庙堂皆知,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封赏,不过是戚家在作祟罢了,戚家一日不到,戚寒一日无出头之日。 最后的一幕,是在城门上,送别三军,送别兄长。 未春细细地抚摸着手里的长命锁,在这上面,戚寒与未春靠得近近的,像是从未分离。 这是建元四年,未春入宫的第四年,戚家倒势后未春就一直住在冷宫,新帝还没有什么嫔妃,本朝第一位入住的竟是元后娘娘。冷宫久未修葺,孤清又贫破,实在不像是深居红墙里的,左右寻摸一盼,不定还能见到前代废妃的遗物之余的,不定哪一口死井里还有旧年的白骨。条件不能说不好,只能讲叫没有,一日有两次吃食的宫人来过,都是些残羹剩饭,冷水蛀米。未春旧时在侯府的日子甚至比这好不了多少,即使前两年有皇后的尊称在,也没将十几年的习性一下做改,如今在冷宫,也算接受良好。未春是个很奇怪的小孩,当年戚夫人将一诞下她就过身,唯一的兄长在母亲的保护下早早就离开了侯府,养在军营里,凭本事吃一口饭,左右饿不死。生父本就不喜她母亲,所以连带她哥哥与她都没管过,新戚夫人来了后可就有地儿使力了,把当年没能给她母亲的那一份气一并使给了未春,即使这样,未春也好好地长大了,所以未春这个名字是有几分不恰当的,她不像是冬日里的枯枝,她像是春日里的野蔓,就是死不掉一样,所以后来的戚夫人都是有几分纳罕的,有时她暗地里叫人去磋磨未春,那些手段就是成年的奴仆都遭受不住的,只有未春,躺了几日又能在那个偏僻的小院里做一些奇怪的行为,总之没人在意她,她做什么都可以。其实未春只是呆坐在院子里西向望,她在盼望兄长合适能归来,她守着戚寒给的余温一点点地度日,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等。 等了这么多年,未春最不怕的就是等,所以她等到了戚家势倒。但是她没能等到兄长归来。 有一日,那是个春光大好的日子,风也是轻柔的,就将那些闲言碎语都吹了过来,这处偏僻,平日里小宫婢也好讲些闲话,所以就那么飘过过来了。 她们讲西边大破西戎,军队已经班师回朝了,看见外面的红绸玉酒了没有?今日就在未央宫设夜宴,犒劳将士呢。 未春倚在墙边,脚下是一些细碎的小石子,她忍不住用脚去踢弄,无言的欢喜在心头化开;只是后面的一句就让她忽觉晴天白日竟有如寒风入骨: 据说军白日取下敌将首级后,也中了一箭,据说那箭上是西戎的剧毒封喉,当日便毒发身…… 毒发,身亡。未春浑身凉凉的,唇上苍白无色,手指死死捏着银制的长命锁,摁在戚寒二字上久久不曾松手,喉间腥甜,抑住那股冲动,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室,眼中一片茫然,是一场大雪,她想起那个雪夜,偷偷跑来看她的兄长被戚侯发现,罚跪在堂前,小小的少年打不过几个武士,被摁在堂前,未春也是小小的一个,站在不远处,望着戚寒,对外人桀骜不驯的小少年,却对着未春咧开冻得没血色的唇,露出比雪还白的牙齿,笑着跟她说,回屋去吧阿春,外面冷。 可戚寒不知道,未春的屋比外面暖和了多少,戚夫人只会欺负人,不给她例炭,她宁愿在外面陪着兄长,于是也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挨得紧紧的,戚寒侧身给她挡住风雪,那是个雪夜,可他们的心却是暖的。 今日明明是个天光大好的春日,可未春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手里的银锁有些握不住,握不住就松开好了。未春无意识地阖上眼睫,远离了尘世间。朦胧里,未春好像看到兄长披着战甲,手执红缨枪杵在一片红沙白骨里,烈烈西风吹动他的披肩,似有感一般,朝未春的位置看来,咧嘴笑了起来,未被兵甲包裹之地,都是鲜血与深可见骨的伤痕。未春慢慢地靠近他,戚寒惊了一下,看着未春走到他身边,问她:阿春,你怎么来了?说着解下披风给她系上。未春慢慢靠在他身上,说,你太久不来找我,我就自己来了。戚寒听闻笑了笑,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边,替她挡住风沙,未春拉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无依无靠的两个小孩子,只要在一起,就能抵抗严寒酷雪,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