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三)(刑讯,掌嘴,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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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审讯要犯的公堂,就和天牢在同一个院子里。犯人从幽暗无光的天牢里被押出来,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也不会以为得见了天日,因为片刻之间,就会被推跪在公堂的砖石上,三面高墙匾额高悬,刑具林立,冷冷俯视着曾经的达官贵人,被剥除了绫罗高冕,剩下一身灰白囚服,手铐脚镣,俯伏于地。 可是让夏初或是心甘情愿,或是屈于威势跪在她的脚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被狱吏推上堂来,仍然站在阶下。狱吏也像是对这个身陷囹圄的犯人有几分客气似的,就试了那么一试,发觉不能按着肩头轻易将他按跪在地上,便松开了手,低头退在了一旁。楚嫣玩味地扫了夏初一眼,略过冷清清地坐在侧面椅子上旁听的楚平,仍然问侍立堂下的廷尉正:“大人,廷尉府里,都有哪些刑具?” “长史大人,廷尉府审讯人犯,用讯杖、荆杖、竹板、夹棍、拶子五种。讯杖责臀,长五尺五寸,圆径一寸五分;荆杖背、臀、腿皆可用,长三尺五寸,圆径两分。竹板批颊,长一尺,阔一寸,厚一分;夹棍施于脚踝,用木三根,各长三尺,阔二寸;拶子用于十指,用木五根,长七寸,圆径四分五厘,”廷尉正回答,最后特地补上一句,“都在朝廷法度之内,样样合制。” “就这几样,也够了,多谢大人说明。”廷尉正陈数刑具的时候,楚嫣的目光一直在夏初的脸上打转。可夏初浑然置若罔闻,容色没有一丝松动,像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了已死之人,将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了一般。楚嫣觉得有趣,便微微一笑,摆出商量的口吻,柔声说:“夏太常,我们今日定一个规矩如何?免得你藐视公堂,依然不将朝廷放在眼中,也不肯好好听我说话。现下你已被贬为庶人,既无爵位,又无官职。太常云云,不过只是因为你从前还算有些名望,我客气一二罢了。如果太常弄不清自己的身份,不守犯人的本分,不尊官长,行止无状,就该用荆杖惩戒;倘若出言不逊、诽谤犯上,便用竹板掌嘴;执意闭口不答,就用拶子;若是扯谎,说了假话,只好用最重的夹棍啦——如果太常被我驳倒,理屈词穷,每承认一项罪行,就用讯杖作为惩罚。这样可好?” 夏初见楚嫣执掌生杀却扭捏作态,倒觉好笑:“我已是阶下之囚。阁下想做什么,就请动手吧。何必挖空心思,费这些周折。” 楚嫣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那可不行,还是这样比较有意思。况且,太常误会我了,我可是很公平的。——如果太常不违反这些规矩,又能将我驳倒,证明自己的清白,自然能免去刑罚。太常辩才出众,人所尽知,何以见得一定会输给在下呢,难道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没有信心么——” “清白与否,自有史笔如铁,何须争辩。”夏初平静地说。 “史笔又知道些什么,他们也是人,难道就不会弄错吗?”楚嫣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唇角,露出一抹讥嘲似的冷笑,“我劝太常,就算对旁人的事无所作为,起码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何必急着去领那一百多杖的惩罚。太常向来就是这样,才会害死了那么多人。” “你胡说什么——”楚嫣言之凿凿的污蔑还是刺痛了他的神经——这个人,究竟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审判自己——夏初的质问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一刹那间,他想起了城外东山上数不清的无名坟茔,他的双手捧过每一个人被刀刃砍成两截,又被鸦雀啃食得残缺不全的尸骨,他的老师,老师的亲眷与子女,他的故交,他的堂表兄弟……每一个人行将腐烂的面目,都淹没在他亲手洒落的黄土下,就像他们被迫将命运和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里面的许多人都曾向他建议或请求,试图改变他不自量力的决意,提前避免自己的厄运,但每一个人最终都被他的无能为力害死。夏初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清白无辜、无愧无悔的年轻人,可以襟怀坦荡地斥责卑鄙小人的阴毒行径,泾渭分明地拂袖离去。下半句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莫非太常到现在还以为,被捉拿到廷尉府来,被判处斩首之刑,是因为大司马和大将军在诬陷你吗?”楚嫣声音提高,语气转厉,却见夏初冷然不语,像是默认了她的问话,颇有一种对欲加之罪的无声嘲讽,便侧目望了一望楚平,微微一笑,“看来兄长这个廷尉,真是漏了太多事没做。这件惊动了圣上和满朝文武的大案子,朝堂上都已人尽皆知了,兄长居然还让夏太常糊涂着。” 其实夏初到今日,并不清楚这件将他置于死地的案件的来龙去脉,不知道自己的罪名究竟是什么。那不重要。他只知道阮诗想让他死,果然就有这样一个死局迎接他。他的妻子对他的憎恨,夏初并不是不能明白。甚至他也曾长久地希望过,阮诗能够将全部的憎恨归于他一个人的身上。 楚嫣上下打量夏初一眼,纤纤素手,把玩着签筒里黑漆红头的火签:“看来,问案之前,先要给夏太常立一立规矩才是。你方才顶撞本官,掌嘴十下;立而不跪,藐视公堂,笞刑三十。打完之后,给太常套上拶子,如果夏太常打定了不回话的主意,随时便可用刑。” 面对陌生官员的发号施令,施刑的衙役们也有几分眼力见,并未贸然上前,而是将眼光投向熟悉的廷尉正大人。廷尉正见状,连忙转头请示坐在一边的楚平。楚平被故意晾了半日,又被言语讥嘲而无法反驳,见到下属如此,才勉强吐出一分恶气。他打定主意,要看看楚嫣葫芦里卖些什么药。因此虽有些不忍,仍然点了点头,以示默许。廷尉正得令,向刑吏们打了个手势,这才有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扳住了夏初的肩膀和手臂。 “楚长史玩权弄术,祸国殃民,在下向来所不齿。我昔日不肯对长史稍假辞色,今日也不可能向你屈服。”落到了如此境地,夏初仍然从容不迫,用平缓温和的语气,包裹着坚执刚硬的字句。 多么熟悉的字句。这样的话,楚嫣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六岁的时候,在大庭广众的宴席上,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她从小仰慕的人,泼掉了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酒愤然离席。周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在看她的笑话。她不知所措,手脚冰冷,只有泪珠沉甸甸地压坠着眼眶,要拼命忍耐才不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中掉下泪来。可如今,楚嫣望着刑吏拿着竹板,一步步向夏初走近,不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也是很美丽的:“二十下。不要以为,我还是昔日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即使被人欺辱,也没有人会为我出头。如今国法和道理,都在我这一边。太常如果还要胡言乱语,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夏初早就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长夜里,尝尽了生不如死这四个字的苦楚。被愧疚和绝望缠缚着,逼迫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过往的一切,梦境似的碎片,变成走马灯似的梦魇一遍一遍地眼前重复着,像是在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中不停打转,从严丝合缝的天罗地网中发疯似的寻找着微小的破绽,撕开破绽才能找到天光渗漏的出口。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他没有资格求死的唯一原因。只要命运还容许他在世上活一日,就必须去想,必须去找出一个方法,一则教训,一条正确的路,让后来人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他勉强维持着一具平静淡然,看穿所有又原谅一切的躯壳,却早已在意志无法掌控的边缘,像期盼安眠一样期盼死亡。如今被楚嫣这样怨毒地说出来,反而轻飘飘的,像不值一提的杨絮。可就在他恍神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埋葬了尘世间的情感与荣辱时,剧痛在侧脸上骤然炸开,令他猝不及防,眼前一黑,随后便有烈焰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的脸颊偏向一旁,屈辱与错愕倏忽间翻涌而上。他早该知道,却又不敢置信,陷在这里,沦为阶下之囚,便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与尊严也会被剥夺——就像许多他眼睁睁看着,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未能获救的人一样——没有等他喘匀呼吸,刑吏扬起手臂,第二板又落在了相仿的位置。血液向着被抽打的地方聚拢而去,涨起分明的红痕。第三板却从相反的方向,打在了另一边脸颊上,又强行将他的脸扳转过来。狱卒死死押着他的臂膀,不许他有分毫挣扎……竹板落得并不快,可脸上不过方寸之地,每落一下,疼痛便会被成倍放大,不多时便逼出了他无法自控的短促闷哼,夹在竹板抽打在皮rou上的清脆响声中间,在公堂上回荡着。楚平、廷尉正、以及其他在场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都有些心惊。昔日京城中高贵显赫、风姿秀逸的长平侯,何等卓然不群,一眨眼间也会落到这般地步。不知道旧年里如何开罪了这位炙手可热的楚长史,结下了怎样的情仇恩怨,就被按在这里,被左右开弓地扇耳光,直至双颊瘀肿,唇角绽裂。只有安排下这一幕的楚嫣,抿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深知这一出戏,离精彩的地方还远。只是如此而已,还远不足以宣称她的胜利。 不知何时,执刑的狱吏已经住了手。二十下打完,脸颊痛到发麻,像数不清的针尖在薄薄一层皮肤下扎刺着。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和唇缘缓缓淌下来,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在斑驳的红痕之间,艰难地向下流淌一分,便像虫豸一样咬啮着脆弱不堪的伤痕,蛰痛入骨。趁着夏初尚且耳畔轰鸣,晕眩不已的时候,狱卒对望一眼,手上用力,终于将他按跪在地上,一双刑杖,交叉压在后颈上,这样一来,就丝毫动弹不得了。他不愿屈膝,此刻也不得不屈膝,他本没有选择。而对于他不肯屈服的惩罚,还是要执行。细长柔韧的荆条,像鞭子一样,隔着薄薄的一层囚服,尖利地咬进脊背上。逼供用的笞刑,全身都可打到,衣裳可去可不去,楚嫣没有发话,狱卒便没有为他去衣。鞭打的位置由肩背次第向下,但终于有一下,落鞭时重叠在刚刚鼓起的伤痕上,像小刀割开肌肤,令他不可自抑地松开齿关,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撑着地面的手臂紧紧攥着拳头忍耐,连青筋也要爆出来,过了片时,又落了两鞭,囚衣被冷汗粘得更紧,渐渐地,就在灰暗的布料上染开许多粒斑驳的血点。 被狱吏们从地上扯起两臂,把拶子套在双手上的时候,夏初仍陷在受刑时那种铺天盖地的痛楚里,急促地喘息着,冷汗一滴滴滚落,粘住了眼睫,令他的视线一团模糊。坚硬的木棍卡在五指之间,虽然没有收紧绳索,他也能从那种冷硬的触感中,体会到无声的威胁。楚嫣就在这时候,含着笑嘲讽他:“太常几年前挨军棍的时候,骨头不是很硬吗?怎么现今这点皮rou之痛就熬不住了。批颊也好,笞杖也罢,在这儿可都是轻刑,不过是一点小小警告,这就受不了了,看来太常一会儿可要小心回话才是,——不然,可怎么是好呢?” 楚嫣想看夏初如何忍受这种屈辱,如何惭恨愤怒。却见到他勉强从压颈的刑杖下抬起一点点头,微微动了动渗血的口唇,轻轻地说:“楚长史,就是来逞,这种威风的么?” “你说什么?”楚嫣玩弄火签的手微微一顿,她实在厌恶夏初如今这种平静淡然,不在乎一切的态度。他的平静淡然里,有一种对她,对她所依傍的威权无声的藐视。 “……楚长史,靠着不正当的办法,窃得了裁夺生杀的权柄,便在一介死囚身上逞威风,以炫耀你得来不易的权力。可无论楚长史做什么,于在下而言,不过今日死,或是明日死,躯壳也是心外之物,并无区别。”他每说半句话,就要深深地喘息,想是牵连到受伤的脸颊和唇角,需要忍耐疼痛的缘故。但他仍然从容地说下去,一字一句,不见急迫,更不见恐惧。他的rou体无法承受,却不怕疼痛,不怕屈辱,不怕死亡,更不怕通向死亡的路如何坎坷。在这种无畏无惧下,倒显得楚嫣,和她借以威胁的刑法色厉内荏,威风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