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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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的夏太常来信,请柳梦赴京长居,为他七岁的女公子担任西席。 柳梦收到这封突如其来的邀请时,正在为一幅仿画加上最后的题跋。 她已经为这幅画忙碌了许多日子。直待墨色干透,就会被古董贩子用十两银子收走,冠上王冕墨梅图的名号,摇身一变,最终以百倍的价格被附庸风雅的官吏乡绅收走,堂而皇之地挂在厅堂里。 当今远非太平盛世,但人世间的道理,永远是取不足以奉有余。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无论何等偏僻的山乡野县,风闻得朝中达官显贵,以书画文墨诗赋为要,便上行而下效之,凡有体面人,皆凭风雅之物而斗富争奢。 柳梦洗净笔砚,拆了信,暌违多年的笔迹跃入她的眼帘,忽然变成顺着舟楫而去的清凌凌流水,檐下一株经冬不谢的梅花,鲜衣轻妆的女伴,说着熟悉又陌生的乡音,结伴往东山上去,拍手唱着踏春的歌谣。 柳梦自二十一岁起孀居至今,其间过去了多少年月,有时连自己也不能确切记得。亡夫寒门单家。上失怙恃,下无所出。人口稀薄,无所依傍,却也幸免了许多是非口舌。她仍住在亡夫留下的一间三进院落里,生涯清净,与世无争。 她旧日里在京中的至交,有时尚记得她,为她送来资助,她坦然纳之,并不推辞。不记得时,她也从不叩门乞食,张口借钱。她出身大族,近支的堂兄弟,有些已做了大官,在朝中风生水起,她却仿佛不知,并不联络。有时赋税沉重,天灾人祸,租子收不上来,官府再抛出来一笔摊派,落到头上,便难以为继。前些年空闲时,尚为邻里远近中等人家的孩童讲书,近年取仕之道革变,令寻常人家不再奢望穷乡僻壤出秀才的神话,学堂也就开不下去了。日用不足时,只好以一技之长替人代笔仿画,换些钱物。其实,柳梦陪嫁丰足,亡夫也蓄有产业,并不贫困,倘若只求温饱,遣散仆从,节俭衣食,变卖珍玩藏书,剩下来的银钱,就是再过几辈子也够了。只是她半生都在繁华世上、绮罗丛中,积习难改,又奉行从心所欲,荷锸以游,生死亦轻,活一日便要自由自在一日,因此前途如何,下半辈子究竟要如何过,从来不挂在心上。虽然家计日渐窘迫,也不肯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更不愿费心钻营俗务,为金钱富贵而奔走。 柳梦卖掉了画,便和管家妇说了自己的决定。妇人听了,不禁睁大了双眼,又惊又喜:“哎呀,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啊……” 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在仆婢当中迅速地传开了,人人喜形于色,都仿佛盼到了出头之日:“我就知道,咱家主母认识的大人那么多,怎么能在草堆里埋一辈子呢,迟早有发迹的一天。提前跑了的那些孙子,活该眼瞎没见识。” “谁说不是呢,放着这些门路,哪有穷死的道理,无非就是先前不肯罢了。要是愿意走门路,早就走通了。” “哎,也别这么说。要是之前走了别人的门路,兴许还没今天这桩好事了。你们太不知道事了,这次比你们之前嚼的那些门路,都厉害的多呢。——夏太常,一等一的大官,不用说了。可他夫人阮司马更厉害,我可听说哇,现在天下的事,都是阮司马说了算。皇帝说话,已经不好使了。这样的两个人,好像就只有一个闺女,岂不是公主娘娘都比不上。给这个女孩找教书先生,居然就找到了咱们主母这儿。你们也不想想,什么门路能比得上这个。咱们主母,将来指不定能到哪一步呢。” “之前那个救过咱家主母,又时不时给主母送钱的大人,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官。会不会是他给牵的线?” “那个苏大人,小姐以前没嫁到这儿的时候,连我还常常见呢。就是夏太常,我也见过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官位应该也差不了太多——这话虽然不该说,我倒一直觉得,小姐和那个苏大人是好一对儿——” “我知道你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你这么说,却把过世的老爷放在哪。夫人还没动心,你心倒是高。” “我并没说假话。那时候,小姐论家世、论学问、论模样,哪一个也不比这些人差,怎么就高攀配不起了。反倒是嫁到这里快二十年,生生的把自己的身价给嫁没了。” 现在仍然留在柳梦身边的七位男女仆从中,只有一个是从京中娘家陪嫁的丫鬟。其余六人都是本地人,有老有小。这些人起初留在家道中落的柳梦身边,只是因为主人家是世间难寻的好脾气,后来耳闻目见,发觉主母柳梦似乎有许多成了贵人的旧交,从此无不盼望着柳梦发迹。在京城住过的人抚今忆昔,留恋不已;未曾去过京城的人,听身边人日复一日地回忆冠盖满京华的旧景,更是艳羡无方。倘若柳梦真的因此而得势,他们这些共度艰难的“老臣”,即便不愿作威作福,也能依仗主人家的权势挣下一番产业,从此安居乐业,不在话下。 柳梦主意既定,并不踟蹰留恋,一概事务听任管家妇指挥,自己只稍做了些准备,给夏太常写了一封复信。她生性潇洒,说走便走,一日之后即可动身,只留下一户可靠的老仆人照看房舍,其余人雇了轿马轻车,就启程了。 晨渡洛水,暮过熊耳。半月之后,一行人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京城。柳梦掀开轿帘,余霞满天,暮云沉醉,夕阳余晖涂满了重重楼厦的白壁红墙。眼前宽阔大街,却有一队队士兵往来,扯起几道绳索拦了路,行人渐渐在绳索外聚集起来,议论纷纷。车夫见状,停了车,问柳梦示下。 柳梦多年未曾往京城里来,虽然还记得道路,可年深日久,两旁宅邸铺面,有些已换了模样,并不容易分辨,看了看天色,说:“今日天太晚了,先找间客栈住下,明日再去拜会。” 幸而左近便是一家客栈,无需费力找寻。管家妇问明了掌柜,一切妥帖,便指挥众人卸车,清点随行之物,准备入住。 众人忙碌的时候,忽然自远处一溜小跑奔来一个年轻人,汗流浃背,风尘仆仆:“主母,主母……” “你不是跟你爹留在家里看房子吗,怎么跑来了,出什么事了?”管家妇忙问。 “是这样,也出没什么事,”那个年轻仆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柳梦,“您走了之后没两天,驿站就给家里送了一封加急信,好像还是之前那个苏大人寄来的。我跟爹商议了一下,想着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要紧的话,不能耽搁,干脆跑来京城交给您。幸好,今天这么巧,就给碰上了。您瞧瞧,应该也没误事吧。” 柳梦接了过来,封皮上一行“蝶与亲启”,又有熟悉的印鉴,的确是苏云的亲笔。柳梦拿指甲划开胶封,取出信纸: “蝶与贤妹如晤: 流光何速,一别又经八载。虽鸿雁衔书,江南寄梅,犹常愧简慢,负于深谊。近日忽闻太常欲以贤妹为西席,余深自忐忑,故唐突执笔,盼贤妹三思而后决。贤妹长居剡溪,托身武陵,闲云之性,白鹤之骨,昔不能为名僵利锁,今更非俗世樊笼中人。京畿乃建功之所,亦为是非之地。况今觅衣食于鼎食之家,又非昔时托庇高堂可比。太常为人,有名而无实,长于风仪,短于实务,不可信重。昔已是也,今犹甚之,贤妹万不可拘于旧谊,受其巧言所惑。余俗务缠身,久疏问候,或有不周,务请见谅,容后补过。倘一日有辋川之缘,定与贤妹东山访菊,持蟹把酒,余事详陈。千万千万,太常或有所请,贤妹辞谢为宜。云敬上。” 管家妇察言观色,低头探问:“夫人,可有什么事?” 柳梦莞尔一笑。自年轻时起,苏云便不大待见夏初的为人,私下里常常拿出这样一副规劝的口吻,对自己说长道短。没想到多年过去,二人同朝为官,矛盾却还未调和,苏云脾气更是一点没改:只是一个教七岁小孩读书认字的先生而已,也要如临大敌——二十年前的种种旧事一霎时涌上心头。她在远离故乡的地方深居简出,诸事都不挂心。习习清风,朗朗明月,喧嚷错杂的消息从来不会传到她的耳畔,却仍然能在明镜里照见自己不算美丽的容颜日渐老去。想来世事早已变幻,可从这些故人的书信里,却还总能窥见年少时光里熠熠生辉的片鳞。她丝毫不介意做苏云发牢sao的听众,只是现今自己已经身在京城,拿着这一封信到夏初家里去,何等失礼。若不慎被人发觉,自己闲云野鹤尚且无妨,他二人却同是官场中人,因此而再生龃龉,甚是不妥。她沉吟了片刻,回身从车里摸出自己常用的铜香炉,掀开盖子,早已烟冷香销。她微一皱眉,揣着那封信下了车。 掌柜见客人衣冠不俗,殷勤相待,带一行人上了二楼,房舍已由管家妇订下,甚是妥帖。木窗外,晚霞流朱融紫,走廊里,灯烛点点。柳梦将那封信移近红蜡,火苗顿起,旋即投进烛台下的火盆里。 “哎,您这是干什么呀——”仆妇惊问道。 柳梦不欲回答,开了个玩笑:“信中让我‘阅后即焚’,照办而已。” 如此了却一桩心事。既然来了京城,迟早能见到苏云。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就算自己没有接受他的建议,也并不会真正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