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约定
梦醒后是第二天清晨。 齐司礼先于闹钟睁开眼睛,梦中的情绪本就朦胧,他也不愿去探寻,梦醒时一切都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眸光清明,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出卧室门后齐司礼路过了那间依然紧闭的卧室,齐司礼想起女孩昨晚的那句道谢,自然下垂的右手动了动,却终究没下一步举动。他下楼,吃早饭,出门,去工作室。 高考已经结束,迫于父亲阻拦推迟三年的留学也提上日程,齐司礼对此倒没什么感触,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AOF青年设计师大赛的作品的准备中。 工作室离家很近,是齐砚之在他还未上高一时给他准备的,还在上学时的周六周日他便经常呆在这里,一次次完成自己对服饰的无限构想,他对此总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和耐性。 他的设计启蒙导师这样评价他:小小年纪就能形成领异标新的设计风格,他在设计领域已经拥有足已够他走至顶端的天赋以及无限广阔的领域。 业内设计大牛在看到他精心制作良久的设计作品当面对他予以盛赞,那是他15岁时,少年平时岿然不动的淡然面容终于有了变化,他的眼神明亮,面部神情像是被光线柔焦了,竟生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来。那时的齐司礼无意瞥到了镜中陌生的自己,顷刻间便将自己的人生轨迹限定。 他将一生追逐,那些他仍未探知过的美的真谛,这是设计的魅力。 思绪至此,他看着手中按设计图已被裁剪规整的西服布料,正想着手缝合,放在一旁的电话“嗡嗡”震动起来。齐司礼放下布料拿过电话接起,是齐砚之。 “小礼,你在忙吗?”齐砚之的声音传来,有些焦急,不似平日的温和与沉稳。 “嗯,在工作室准备参赛作品。”齐司礼回答,他心里突然升起些不舒服的感觉,为了缓解,他起身去拿对面长桌上的水杯。 “刚刚你meimei学校打电话过来,说她发高烧发得神智不清,老师发现时已经接近昏迷,现在已经紧急送医院了,你能帮爸爸去看看吗?” 齐砚之此时在出差,接到老师的电话他便立即打电话给齐司礼,希望儿子能帮他看看什么情况,但想到齐司礼此时在做的事,他顿了顿,又说:“家那边我也打了电话,芳姨也会过去,如果你现在不能过去也没关系,meimei在医院也有人照顾。” 齐司礼握着水杯的手僵了僵,他见父亲害怕打扰自己,便直接在电话里表态:“爸,我现在去。” 齐司礼没等齐砚之派车接他,直接下楼拦了个车,直奔医院。 怎么会发高烧? 齐砚之似乎已经和医院打好招呼,等齐司礼到达医院时,有人领他去到病房。病房温馨豪华,也是齐砚之的安排,齐司礼刚走进去,床边的女医生就开始和他说明情况。 “送来医院时病人已经烧到39度且陷入昏迷,目前用了退烧药,也及时挂上了液体,还需家属仔细观察,有什么情况及时叫我们。”医生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孩陈述,齐司礼也顺着她的话语向床上看去。 女孩的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无法忍耐高烧,又像是被梦魇住,痛苦不堪。她的嘴唇因为高烧缺水起皮,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可皮肤却依旧苍白,无比虚弱。大概是退烧药起到了作用,一颗颗汗珠从她的额头冒出又滑下,护士连忙用毛巾给她擦拭汗水。某次擦拭的动作慢了一步,有一颗汗珠顺着额头,径直滑入了女孩紧闭的眼角,女孩的眼皮反射性地动了动,却无意间让汗水浸进眼眶。 汗水带着盐分,女孩难受地张开嘴唇,她似乎想求助谁,但又迟迟没出声,一旁的女医生觉得有些不对,凑近打算观察一下病人状态,却恰好听到了微弱的两个音节。 齐司礼没听到。 他也跟着医生上前一步,他将meimei的面容看得更清晰,才发现她的汗水已化为泪水从眼角流出,她持续张口,喊得是“爸爸mama”的音节。 一如前天的雷雨夜。 医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她继续观察了一会儿,将齐司礼叫至病房外。 “病人以前受过刺激吗?”医生问道,“她的临床表现和普通感冒发烧不太相似,即使温度慢慢降低也没有从昏迷中恢复神智,考虑到她是否会出现心理方面的问题,来询问一下病人家属。” 齐司礼望了望病房内,他开口,声音很低:“她出过车祸,父母在车祸中不幸遇难了。” 他又想了想,补充:“她好像特别怕雷雨声。” 医生叹了口气道:“依据病人目前状态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在某一情境下触发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当然,我现在无法评估她的应激程度,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等她醒来我们去做评估。”转身走前,医生嘱咐:“如果温度恢复正常后半小时仍未清醒,也需要家属叫一下医生确认情况。” 齐司礼点头答应,谢过医生后,他再次走进了病房。 他拿过放在病床旁的毛巾,走进卫生间打湿拧干后,坐在病床前,格外生涩地帮女孩擦拭着她脖颈额头处的汗。擦拭时,齐司礼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明确了女孩的年龄。 meimei比他小7岁,很快满11岁。 来到家时是7岁。 那时齐司礼14岁,与5岁失去母亲的他不同,他巧妙隐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绪,与父亲也保持敬之如宾的距离。无论是刚被母亲抛弃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似乎都没被母亲的不告而别影响,学业、生活一如往常,他仍以最游刃有余的姿态应付着,反观齐砚之,自从妻子走了之后,不是一周都看不见人影,就是看到满地的酒瓶和颓丧落寞的背影。 齐司礼小时候是懂事,母亲告诉他是去追逐热爱,他便忍着难受去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长大后发现这一行为可以被重新定义为“自私”,他才后知后觉地与心中隐秘的恨意对抗,直至冷漠压过由悲伤带来的怨恨,他便为自己塑造起坚硬的壳。 9年过去,少年已被坚硬的漠然包裹,他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疏离与关注,包括来到家里即将与他长住的人是谁,他也只是了解得点到为止。 所以第一次见到女孩时,他像是随意一瞥雨后路边被打得蔫不溜秋的不知名花苞,甚至等不及看清她如何被摧残,也懒得构想盛开时的花会具何种美感,他便走开了。 撞见她哭泣那次,齐司礼也只是学着芳姨的手法,尽到家里长兄应尽的义务,给meimei煮了碗蒸蛋,以表安慰与关心。 思绪被女孩难受的“嗯嗯”声打败,齐司礼用手量了量她的体温,已经没有那么烫了。他皱眉地看着病床上女孩的状态,沉默片刻后出声:“你该清醒了。” 她依旧紧闭双眼。 齐司礼在脑中尽可能搜索安慰的词汇,他想了想,凑近些继续说着:“今天是艳阳天,雷雨已经过去了。现在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到你床边的地板上,没有黑暗,很明亮。” “目前是最适合醒来的状态。”齐司礼声音很笃定,他叫了声meimei的名字,再次说道:“你该醒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增大,混乱诡谲的梦境破碎,我用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是齐司礼。 我看着他又偏过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才发现自己身处医院。身体的感觉汹涌而来,我这才感到无尽的疲惫,但还是张开嘴问道:“哥哥怎么在这里?” “你发烧晕倒昏迷,我接到电话赶过来了。”齐司礼顺手拿了个梨开始削皮,“知道自己怎么发烧的吗?” 我有些愧疚,舔了舔嘴唇,回忆了一下昨晚,更小声地回了句:“知道。” “雷声太大了,我睡不着,躲在被子,躲得全身是汗。后面好像睡着了,早上一看被子已经不在身上了,估计是我踢掉的,可能就感冒了。” 我确实爱踢被子,昨晚在被子里捂得满头是汗,结果又踢掉被子吹了后半夜的冷风,第二天醒来昏昏沉沉去上学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应该是感冒了。 “之后再打雷下雨,我会过来。”齐司礼的语气是通知,他将褪去表皮的梨用水果刀分出巧妙的小块,接着递至我嘴边,“吃点梨补充些水分,你出汗流失了很多水分。” “设计大赛近在眼前,工作室那边大厦正门锁门很早,我没办法深夜在那边继续制作参赛作品,既然你需要灯光陪伴入睡,我就来借你房间灯光,将我的设计作品完成。” 如何?齐司礼用眼神问我。 我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齐司礼在对我作出雨夜陪伴的约定,难言的情绪上涌,我忙不迭地点头,嘴唇撞上了清甜可口的梨块,齐司礼顺势送入我的口中。 我大口嚼着,竟车祸后第一次勇敢地回应了他人的好意,嘴里也跟着约定:“谢谢哥哥,我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我会好好在一旁安静睡觉的。” 那时的我不知道,病床前做出的约定竟得以在成长的岁月中次次履行,哥哥一句话说成了诺言,也成为我无尽的慰藉。我本是在雷雨夜被砍掉双脚的无脚鸟,现在,竟栖息在他的守护之下,觅得一处可短暂歇息得温暖之处。 那时的齐司礼也不知道,女孩异常的反应,让他坚硬的内心犹如蛋壳般皴裂,他的防线岌岌可危。 生活像一只外表精致华丽里面却逐渐锈蚀的手表,他明明按部就班地走,眼中心中假意的空茫却悄悄化为铅块填入他前行的双脚,他再如何泰然自若地向前走着,都会被遥远的往事拽着,在等他回头,与他对视。 女孩是一粒微不可察的碎石,当他无意接近后,竟发现自己已然碎裂,变成了最庸俗的以卵击石,他不得已暴露出自己柔软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