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 隗多友辞卫
其实他没有明说的意思是,是不是荣夷手下的南林社走漏的风声? 釐太夫人却不肯接这个茬,冷冷道:“事只吩咐给了你一人,若说走漏风声,也该从你这查起。” “是,太夫人说的是,的确是臣的错。”公孙禹不敢再提这个话头,转而说道:“只是此番召国公专程派家臣前来朝歌,只为迎回隗多友一人。看来此人与周王室关系匪浅,若他回了镐京,在天子与召国公面前非议君上与太夫人,或对我卫国不利呀!” “你说的本宫何尝不知?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君上驾到!”殿门外传来寺人一声尖嗓,公孙禹不及闪避,只见卫和着一身黄铜铠甲昂然入得殿来。 釐太夫人强自按下心虚,挤出微笑问道:“和儿怎的一身戎装?没听说要打仗啊!” “母亲,孩儿已决意亲率一万精卒护送隗大哥前往燕国,特来向母亲辞行!”卫和拱手揖礼道。 “他走便走嘛,你是一国之君,岂有亲自护卫一个弃臣前往他国的道理?”釐太夫人本能地反对道。 “母亲有所不知,”卫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公孙禹:“昨夜隗大哥的宅院遭到十余名刺客的袭击,寡人若不亲自护送,实在是放心不下。需知,寡人离开镐京之时,无论是天子还是召国公,都曾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寡人保隗大哥平安。此番必亲自护送他入燕,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1 釐太夫人被儿子这一番抢白堵得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卫和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母亲若无别的吩咐,儿子这便出城整兵去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釐太夫人气得手指发颤:“你说说,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知是叫兄长还是叫侄儿的孽种,顶撞自己的生母?这------本宫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呀!”1 初冬时分,冰雪覆盖的北国寒冷异常。时近黄昏,朔风带来北方的寒流,漫天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古道旁的荒草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惨白色。 沉寂多时的燕南古道远远驰来一列人马,绵延足有数里长,骑士们的铁铠甲已积了一层薄雪,稍一动作,雪粒子便“扑籁籁”地往下掉落。这些甲士前后簇拥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驷马辎车,车顶上伸出一根铜管,还在往外排着乳白色的炭气。车旁的旗杆上立着一面半人高的朱色锦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卫”字。 卫国国君的仪仗赫赫扬扬出现在燕南古道上,这还真是稀罕事。可惜这极北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不然定会万人空巷前来观看。 尽管车外严寒刺骨,可车内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紫铜炉鼎内的银丝炭烧得通红,烘得车内温暖如春。隗多友早就脱了外袍,这会正一点点往帷窗处挪,似乎想躲那炭火。 卫和瞧着好笑:“隗大哥,你还怕这炭火不成?” “我早说了,我这人不爱烤火,倒宁愿和儿郎们一块骑马,你非要把我拘在这里。真真热死我了!”隗多友不太好说,其实自从他在大漠中饮了狼血之后,便经常手脚冰凉,可身体却有些躁热,这种体验和常人完全不同。 “君上,隗将军,还有几十里就到了蓟南城了,燕侯会在那里迎候咱们!”帷窗外,密叔隔着厚厚的帷帘报告说。 一听到“燕侯”这两个字,卫和脸色瞬间不悦。隗多友敏锐地感觉到了,轻声问道:“君上,莫非不想见燕侯豹?” “哼!”卫和冷哼一声:“召仲豹其人,根本不似他兄长一般谦和。大哥有所不知,这燕国与鲁国乃周公封国一般,它是召氏的封国,自恃血统高贵,以遵从《周礼》嫡庶之别著称。燕侯之位非嫡子不传,若无嫡子,便从镐京召国公处过继嫡子。可偏偏这燕国历代国君命短,要么早夭无子,要么正夫人不太生养,只得从镐京过继。前头一位燕侯正是召仲豹的嫡叔,他尚未束发便遥领了燕侯之位,自是眼高于顶,看不起旁人。” “当年之事,臣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召仲做了燕君,当不会似从前那般浮浪才对。”隗多友劝和道。 “隗大哥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在镐京做太子伴读时,母夫人尚未被扶正,寡人还是一个庶子。那时,没少被这召仲冷嘲热讽,算了,寡人不想见他!”卫和向帷窗外喝道:“停车!” 隆隆的车辚声戛然而止,卫和满脸歉意地对隗多友说:“本想送大哥直往燕城的,现今前方路途不远。这样,寡人分出一半人马护卫大哥如何?” “万万不可!”隗多友心中感动,婉拒道:“这些卫兵都乃卫国士卒,怎么能背井离乡跟着我一个弃将呢?有密叔他们就行了。” “大哥不必多心。”卫和拍着他的手背宽慰道:“寡人便在此处等候,他们护送你到蓟南城再返还就是,如此就不要再推托了。” “既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隗多友穿起外袍,正要掀帘往外走,卫和叫住他:“隗大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得再见?” 隗多友回首见他眼圈微红,心里也是不落忍:“你明年改元正式即位,便会前往镐京朝谒天子,届时只要我在镐京,你我自能再聚。何须做此小儿女态?” “好,寡人知道了。”卫和有些迟疑:“隗大哥,寡人一直到现在都不知晓,你------究竟是我兄长还是-----” 他没好意思说完,但隗多友却会意,回首笑了笑:“你叫我大哥,一直都没叫错。” 说完,掀帘而去,卫和被这冷风一激,恍惚反应过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你我真的是亲兄弟------” 燕国,跟隗多友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本来,他以为,召公贵为周王室的世代上卿,他家的封国虽没有丰镐两京那般气象万千,至少也应该与宋卫等中原诸国繁华相若。没曾想竟是如此景象。 即便是作为国都的燕城,人口也不过万,城中民居皆是圆形夯土茅草房,看上去倒像是当年在铜绿山看到的矿奴住的那种圆窟,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燕宫也是夯土建造的,只不过有多几进屋宇,房脊高挑些罢了。城中街市萧条,根本没有几家像样的铺子,若不是亲身至此,说破天他也不敢相信这是一国的都城。 滴水成冰的冬天,地处这极北苦寒之地的燕都,更是在朔朔北风,漫天飞雪中度日艰难。屋顶得天天清雪,不然的话雪结成冰,便会压塌屋顶,就连燕宫也不例外。 隗多友坐在炕上,漆卮里盛满的是本地产的清酒,入口清冽,但后劲颇大。他喝了几卮,酒劲上来,瞧着对面坐着的召仲豹有些发愣。这哥俩长得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召伯虎腹有诗书,气质飘逸中不失持重,可这召仲豹却流露出几分浮浪了。 此时召仲豹也喝了不少,话也多起来了:“卫和那小子,听说寡人来迎,面都不肯露一个就回朝歌去了。寡人知道,他还记得镐京的事呢!唉!说起来,寡人也后悔,做这燕侯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在镐京做个浪荡公子的好!如今,寡人可比不上他卫和,不见也好!” 隗多友打趣道:“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那时可得瑟了,连你哥哥都不在你眼里!” “寡人也后悔着哩!”召仲豹一口将剩酒饮尽:“这燕国,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一年只能熟一季庄稼,根本就不够吃,剩下的日子只能靠打猎,用些貂裘毛皮送往中原交易过活。一到入冬,那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庄稼本来就不够吃,还得分出一些来酿酒。不酿酒吧,过冬没点酒暖胃,整个人都得僵住。寡人真是受够了!” 他将漆卮重重往案板上一搁:“等开春,寡人亲自护送你回镐京吧!” 隗多友在心里哑然失笑,心道:你哪里是要护送我?分明是想回镐京享几天富贵繁华日子,又怕兄长责怪,拿我当挡箭牌呢吧? 看破不说破,隗多友笑着继续与召仲豹推杯换盏。 隗多友在燕国的日子过得分外悠闲,怎么说呢,就是太闲了,闲得骨头里都在痒痒。 整日价只能窝在炕上,哪里都不得去,不是喝酒就是躺着。实在闷了,便找几份书简来读读,说来惭愧,打出娘胎,他就没好好看过书。这两个月,倒是把该读没读的兵书战策看了个遍,闲来无事,自己也可以提笔写一两行,把从前打过的仗总结总结。 幸而早晚,他还可以在院子里练会子拳脚剑术,否则这么两个月下来,武艺怕是要荒废不少。只是不能骑马,在这冰天雪地的燕国,朔风一吹,马也得冻死。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