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救赎

    人墙将她单独隔绝起来，仰着头的姿势让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上方仅剩的光亮被黑暗一点点吞噬，直至完全取代。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人皮面具，只剩下青红色的大小光圈在眼前重叠旋转。掐在下巴上的手让她没办法合上嘴，喉咙处的束缚更是逼着她发出小兽般嘶吼的阴招。

    沈江宁喘不过气来了，挣扎着的姿势逐渐失去原有的力气。视线一寸寸地落下，就在眼睛完全闭上的一瞬间时，黑暗突然被破开了一个口子。

    一片暖白色犹如救赎一般拥住了沈江宁即将倒下的身躯，新鲜的空气也开始重新挤进干枯的肺腑。“刘书记就在边上看着，竟然还有人敢背离批斗会的主题借以发泄私愤。大家仔细看看身边谁才是真正革命队伍里潜藏的叛徒，是站在了人民对立面的敌人。”

    季平以保护的姿势将沈江宁完全护在怀里，颅内系统机械音的反复警告没有让她有一丁点的迟疑。就算是拼着豁出去，她也要让沈江宁好好的活着。

    绵软的料子被眼泪洇湿，被护在怀里的人连呼吸的起伏都压抑着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季平敏锐地察觉到抱着的身躯陡然一僵，心有灵犀地在她耳边低语，“换人了，她还好。”

    随着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用力，季平担忧地望向台上永不停止的闹剧。她知道，这一切才是刚刚开始。

    被拉出来随时随地的批斗已经成为了这些被判处罪名的囚犯的常态。没有尊严，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人权。黑白颠倒，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了那墨绿色的人皮和血红色的大旗。

    从一开始的辩解挣扎再到慢慢地失望，最后麻木到绝望。从精神上摧毁一个人所有的意志，才是毁灭这些囚犯的致命一击。如磐石一般的信仰被推倒湮灭，比起身体上的残缺更能杀死这些曾经被光明解放拯救的人。

    季平的生活也开始变得艰难异常，那天的表现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站队。但他们又不敢直接对季平使绊子，只好使一些见不得人的卑鄙手段。季平狭小的房子里一下子住进了三口人，父女两人暂时不能离开江陵，以前的家住不得，所以还是住在了这里。

    沈思清的成分很复杂，没日没夜的写检讨写自我反思加上白天高强度的劳动任务让他几乎脱了一层皮。而真正的衰颓是从内心深处开始向外蔓延的，因为阮君华始终没有被定性。

    沈江宁还需要定时去剧团报到，连上台的念想都不敢有。作为直系亲属，除了每天接受一遍遍的教育洗脑，分配的脏活累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其中最折磨人的还是否定她母亲曾经做过的一切。

    季平更是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她的资料被内部重新审核，即使边缘如她，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成分正确。好不容易打通的人脉在严峻的局势下一天一个样，近乎整整半年的奔波努力，阮君华终于有了结果。

    下放到农村劳动的阮君华并没有被解除看管，甚至于有专门“教育监督”她的人员。亲人的探视更是天方夜谭，沈家父女好不容易迎来的盼头又变成了没有尽头的无期徒刑。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念叨着回房间的沈父佝偻着脊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留下了客厅里干坐着眼神放空的沈江宁和默默无言的季平。

    “活着就这么难吗？”磕磕绊绊的话语，用尽全力且近乎喑哑的声线让季平猛然瞪大了眼睛。

    “你的声音！”

    沈江宁失语的严重程度让季平本来就压抑的情绪直接喷发。季平的高声叫嚷只换来了沈江宁极其缓慢的转身回应。悔恨、自责的情绪回笼，季平第一次在沈江宁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她瘫软在地上，颤抖的双手一点点托起那人的脸颊。“对不起，是我没能照顾好你。”季平难过的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她整天整夜地担心着阮君华，却忽略了身边同样备受折磨的沈江宁，她也不过是个刚刚才长大的孩子。

    泪成串地往外冒，季平的视线无力地垂落到冰冷的地面，脑子里再也想不起来什么系统、满意度。她的思绪近乎一片空白，只留下了自己的无能。

    就在这时，温热的触感从眼尾传来，柔软的指肚一点点轻柔地拭去她的泪水。错愕地抬眸撞上那虽然失去了光彩却努力弯曲的眉眼。

    “季平。”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却坚定，沈江宁的眼睛始终不曾移开季平的脸，她努力地将每一个音都说到饱满完整。话音落下，沈江宁俯下了身子将季平拥进了怀里。这一次的安抚守护来自于年下一方的回馈。

    “季平。”耳边响起的声音比起上一次更坚定也更准确。她知道季平一直在外为mama想办法，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她想告诉季平自己也在努力康复并没有放弃。

    交叠的身影一直拉伸到空荡荡的墙壁上，两颗心重新捆绑在一起，她们彼此支撑着艰难又努力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