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人生百载何汲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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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载何汲汲 笛鼓响过,一群伶人身着各色衣服扮作村妇农夫模样,或老或幼,三三两两出得戏台四散玩耍,台下锣鼓喧腾,伶人面上皆有喜色。 农人正是一片欢快,一对衙役模样的拌着嘴,晃悠悠抬着一坛春酒并花朵上前,调笑间跌在地上,险些将酒缸跌破,那嘴快的一个道:“几乎破了哥,摔破了花花你赖不得我。”众人一笑。原来是《牡丹亭》《劝农》一折,丽娘之父南安太守杜宝趁了早春时节亲下乡野劝课农桑。 不多时“杜南安”骑了五花马上得台来,一双眉眼吊起,生生吊出一双丹凤眼,扮相倒几分像着天子。 “父老,知我春游之意乎?” 杜南安同乡民对歌一阵,只听他唱:“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 父老也歌:“自老爷到后呵……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真个是,月明无犬吠黄花,村村雨露润桑麻。” 唱的便是杜宝平章之才暂居南安,做得文章太守,与民无扰。家家夜不闭户,村民无事到公庭,只听农歌三两声。杜南安正同父老对答,远处农人传来几句田歌,唱的是: “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粪渣……” 牧童也唱:“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 那采桑的也唱:“桑阴下,柳篓儿搓,顺手腰身翦一丫。呀,什么官员在此?俺罗敷自有家,便秋胡怎认他?” 杜南安捋须呵呵笑道:“歌得好!”一个个与他插花赏酒,又自歌道:“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又赞那采桑的:“一般桃李听笙歌,此地桑阴十亩多。不比世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 台上歌得热闹,皇后脸上亦见喜色,英王、秦王含笑把盏,不时互相敬过,秦王笑得矜雅。 台上遍遍笙歌,“官里醉流霞,风前笑插花……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人一齐歌舞,歌毕,一对扮牧童的年幼伶人,一人手持金黄稻穗,一人捧了碧绸桑叶,上头是一把雪白丝茧,作着身段绕下戏台入得殿上跪在御前。 英王离席笑向帝后奏禀:“启禀父皇母后,‘江南无所有’,只这今年新稻、金秋新茧,奉与父皇母后,愿父皇母后得闻:四海升平、雨顺风调,稻浪千里,桑木成林,长江上下无饥馁,两淮沿岸有笙歌!” 英王身后十数伶人一齐跪叩歌道:“长江上下无饥馁,两淮沿岸有笙歌!” 圣人笑携皇后手步下瑶阶,两臂扶起英王,微笑道:“好,我两个皇儿都是好的,一个封狼居胥,一个与民生息、四海升平,皆是居功至伟。”英王如芒在背,深深揖道:“儿臣不敢居功,皆是父皇母后福泽天佑,这不过是第一茬秋稻,儿臣才得着些,想带来给父皇母后、兄弟姊妹及各位子侄尝个新鲜。” 帝王仍闲闲对了英王,并不开口。皇后缓步踅在两个伶人跟前,拾了一把稻穗搓开尝过几粒,回身向圣人笑道:“陛下,果真好稻子,甜。” 圣人听了往皇后那边一瞥,认真瞅那稻穗一眼,才微笑了,打英王臂上松了手。皇后又瞧一回那桑茧,口中道:“倒底一方水土,这茧子便是比我那块田里结得又白又大。” 圣人听了笑道:“这简单,朕让他们往江南给皇后圈一块地。皇后想要浙江的,还是南直的,只管告诉朕。” 皇后听了皱眉瞧圣人一眼,“皇上说什么呢。”说完低头仔细瞧那两个捧桑稻的伶人。 “好可怜见的孩子,叫什么,多大了?” 两个伶人又磕了头,一个道:“我叫春官儿,今年九岁。”那个一道:“我是……秋官儿……”说着噎住了,懵懵然红了脸蛋。皇后再问:“你几岁呀?”秋官儿说不上来,扭头瞧着春官儿,春官儿也瞅回她一眼,吃吃道:“我……我九岁了,她……她比我小……八……七……六……不……五……四……四岁……”说着咬起舌头,仿佛自也知道说忒小了,不敢再往下说。 皇后喜得俯身将两个孩子拉起捧着脸蛋又瞅一阵,将那小的拉在怀里抱一回才松手,“好标致的孩子,恁好的模样。真真可爱!” 帝王一旁默默瞅着皇后,轻吐一口气,凤目精光终于缓下些,朝英王道:“你有功了。” 英王退后行礼,口称不敢。帝王道:“这小戏果真不错,都传上来,赏罢。” 英王再揖:“儿臣代家班谢父皇恩赏!” “家班?谁的家班?”天子微睁了凤目。 “回禀父皇,先太子太师宋文定公家班。他家如今家主,宋文定公嫡孙宋纯仁亦在殿外伺候。” 帝王微笑垂眸,过了片刻才道:“原来是他,传上来罢。”说着又回身向内侍道:“既是文定公后人到了,你去传宋御史来。他哥哥好容易来一趟,也该让他一家子团圆团圆。” 内侍从命去传怀瑜,纯仁携领家班进殿跪叩在地,山呼万岁。帝王微笑命他起身,上下打量一遭,“这便是老太师嫡孙?果真文采风流,江左遗风。” 纯仁恭敬谦逊一回,称说愧不敢当。帝王还道:“老太师当日一篇《莼鲈赋》歌遍朝野,‘昔我往兮春水绿,今我归兮就莼鲈。人生百载兮何汲汲,家三千里兮空羁羁’。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正说着,侍御史宋怀瑜已领旨候在殿外,内侍进来传报。圣人传怀瑜进殿,怀瑜入得殿内并不看左右,撩了青色衣摆叩首在地口称万岁。帝王含笑命他起身,扭头向纯仁道:“你们怎么称呼,是你家行六罢?” 纯仁答应:“回禀圣上,是,宋御史乃家中六弟。” 圣人呵呵笑道:“这倒闹过笑话。他应举时籍贯写的什么?吴江宋氏?你家不是长洲宋氏?朕哪里料到他是文定公后人,不然高低定个头甲。” 纯仁、怀瑜即刻跪叩在地,纯仁俯首奏禀:“启禀圣人,并非宋御史有意欺瞒,其中有些早年故事,宋御史已算学生四世外亲了。” 圣人微笑,“这却有趣,陈芝麻烂谷子最是下酒,你且说来。” 纯仁再道:“学生祖父讳汝默,乃长洲宋氏第七房长子,一生育有三子,长子乃是学生父亲,诲用懋……” “嗯……先头的吏部尚书……” “是……皇上圣明。祖父次子宋用嘉,官至知府;幺子宋用颢,举人身不曾入贡。宋御史便是学生三叔——用颢次子。” “那便仍是‘长洲宋氏’。”帝王揣了衣袖。 “是。然祖父家中曾有一幼弟,名唤汝昕,最是钟灵毓秀,祖父十分疼惜。岂知叔祖年岁不永,十几岁时一病死了,不曾留下一儿半女。祖父十分不舍,便将三叔过继叔祖名下,为其延续香火。” “叔祖一族久居吴江,故膝下皆是‘吴江宋氏’。并非学生等有意欺瞒,祖父出仕前便已将三叔出继,学生尚未出世,三叔便是‘堂叔’了。” 帝王笑得轻快,“原来还有这篇故事。老太师倒也慈恭友爱。”说着向皇后一笑,再向阶下道:“御史、衙内都起来罢。” 纯仁、怀瑜谢恩起身。 “原也没什么,朕不过好奇。记着宋御史是垂拱十五年的进士?” 怀瑜垂首称是。 “那时只听礼部说来了‘竹林才子’,称名江左。朕瞧了文章,果真才思了得,便拔了贡。竟没料到是文定公后人。待人入了翰林院才模糊听人说,什么‘吴江宋氏’、‘长洲宋氏’。 把朕倒听糊涂了。” 怀瑜深深作揖:“启禀圣上,臣父自来训育微臣,祖父虽已故去,祖母改嫁,臣父并未一日养在吴江,然伯祖父将父亲过继乃为疼惜幼弟,父亲一脉当承文定公遗志,一生须称吴江宋氏,臣一生不可自认文定公孙,是以应举时自称吴江举子,并非有意欺瞒圣人。然当日传胪未曾即刻禀明圣上,确系微臣言而不尽,臣自请去臣职务,将臣一干行状陈报谏院,由谏院依律定罚,臣甘愿受之。” 圣人呵呵笑道:“什么要紧,宋御史不必如此。罢了,不提这些,今日团圞日,朕不过听说你两个本是一家,你兄长来了,教你也来吃个团圆饭。行了,入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