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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糖就来找我吧

    

想吃糖就来找我吧



    生产队每天的劳动工分评定向来是alpha劳动力9-10分,beta8分,Omega6-7分。根据每天的劳动时间又细分为早工、日工、加夜班,根据性别、工作时间不同,获取的工分也就不同。当然,为公社提供肥料的工分、公社借用农具的工分也就另算。

    因着大多数Omega要兼顾家务和农活,基本不出早工。刘丽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日早工自然也按时去做。奇怪的是今天她待在家里,对外称是生病了。

    苏海若赶着公社的驴车到她家门口,找了棵结实的树把毛驴拴好,轻叩她门。

    “就来,就来。”里头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见到来人,刘丽娟先是一愣,又伸出脖子去望她身后。

    “同志,我今天特意来找你的。”

    “你别同志同志地叫了,我有名字,叫刘丽娟。你叫我刘姐或者丽娟都成。”刘丽娟招呼她进门,给她在院子里搭了个长凳,又进屋要去烧水。

    “那我叫你刘姐。”   苏海若呵呵一笑,“别忙活了,我来找你一起去镇上。咱去买点东西。”

    刘丽娟听罢从灶房里走出来,腰倚靠在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想跟jiejie拍拖啊?”

    苏海若羞了个大红脸,急忙去掏口袋里的介绍信。三步并两步凑到她跟前,展开给她看:“我有介绍信,应公社要求去买些肥料和农具。队里让找个村民一起去,我认识的人不多,就想到刘姐你了。绝不是有什么可耻的企图,我向祖国和人民起誓。”

    刘丽娟没好气地拍掉她要发誓的手:“得了,闹腾一下还值得你骂下誓,就你假正经。”   她又蹲下来继续用棒槌敲着没洗净的衣服,话里听起来兴致不太高,“那你等我把这几件洗完。”

    于是苏海若就这站在院子里等她,刘丽娟今天裹了个红头巾,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衬衣,敞露出雪白的颈子,她三揉两搓,细细地淘洗一次又用水漂尽白沫,随后用那结实臂膀拧干,踮起脚尖轻踩过积水的水洼,步子很碎也很轻快。

    她翼翼地踏上一块长满青苔的垫脚石,扬臂把衣服裤子甩挂在架子上,这里甩两件那里挂一条,让苏海若想起来以前看过的天鹅湖的舞蹈。

    天鹅,是了。她活像一只慵懒自持的天鹅。

    那只天鹅路过她,语气轻飘飘的:“走了走了,jiejie我忙里偷闲陪你赶集,再不走天黑都回不来。”

    “嘚喔”,苏海若一甩皮鞭,毛驴缓缓前行。刘丽娟就坐在她身后,驴车遇上土路,颠得两人直颤悠。

    驴车扬起了尘土,后头追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娃娃。每当有人去镇里他们就觉着新鲜,纷纷闹着要上车。苏海若就扭过头去劝道:“别追了,这车等会还得拉货,坐不下人。”

    “胡说!”那花脸的小子笑嘻嘻指着刘丽娟,“你就光叫Omega坐车,你们是不是要去城里生胖娃。”

    苏海若听了不好回话,刘丽娟笑骂他小小年纪不学好。

    车驶过小桥,孩子们就跟着从河里淌过,忽觉得新鲜,跑去河里抓鱼,转眼就忘了哒哒的驴车。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吆喝:“咿呀——哟哟哟哟”,好像是劳作的人在唱歌。那歌声绵远悠长,像是一声号子,又像是好长好长的叹息。土地上有牛还在翻土,镢头闪着光在太阳底下扬起又落下。“咿咿哟欸一一哟”刘丽娟凝神听,还是听不清那声音在唱什么。

    逐渐走近了,终于听得清了,听起来是劳作的Omega,歌声又清丽又婉转:“我记得在家做姑娘,太阳不出我不起床,现在到人家做媳妇呀,窗户不亮就要忙。我鸡喊头遍烧早饭,我鸡喊二遍俏梳妆,我鸡喊三遍就挑水……”

    刘丽娟听了忍不住笑说:“这词儿谁写的,定没做过姑娘,要是做过就晓得,姑娘和媳妇没嘛差别。”

    苏海若就转头回去看她,见她把散乱的头发撇到耳后,闭了口不多说话了。

    抬头看,远处绵延的山群像巨兽一般低伏着,它的背驼起了无数次的日落月升,刘丽娟感慨,曾无数次被这只巨兽困在这座村里,现在竟然又走到了它的脚边。

    她身前的女人时而笨拙地调转方向,左拐时就“咧,咧咧”右拐时就“喔,喔喔”地唤着。幸亏驴也通人性,不然两人还得在路上费好长时间。

    路过田埂、山头,地里的人就远远地望着她们。直到那两人一驴变成忽隐忽现的小点。

    “我没出来过。总觉着外头和村里都一样。”刘丽娟手枕在脑后躺在驴车里,任早晨微辣的太阳照在她脸上,“走到哪都逃不开这命数。”

    苏海若问:“什么命数?”

    刘丽娟就又不说话了。

    她以往觉得人活着就是在被榔头一次次锤扁,被石磨一次次磨平。平了,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但她刚才看到日头渐长,一点点洒在苏海若翘起的辫子上、瘦削的肩膀上、脸颊细小的绒毛上,勾勒出淡淡的光晕。她想象沉默的女人要带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于是闭上眼,老旧车碾过石子,狗吠鸡鸣由远及近又及远,这些都被哒哒的驴蹄声隐去了,她只听得女人均匀的喘气声缭缭绕绕。

    她突然想听苏海若更厉害的喘息声,在她身上、或是身下。她们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尽情地zuoai,把衣服裤子尽数脱去,不管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不管什么改天换地的伟大事业。做毫无羞耻的人,只做那轰轰烈烈的爱,从万物初醒做到日薄西山,从风华正茂做到雪鬓霜染。

    不幸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没得选。假如有得选,刘丽娟也不想出生在这片土地上。

    “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苏海若打破二人的沉默,“我先是作了船渡到津口,后来乘火车转到乌市,而后坐了汽车到县里。又转坐牛车,前前后后花了十多天才到村里。”

    刘丽娟玩着自己的头发,偏头问她:“响应号召嘛,多大的困难都得克服。现在你看到了,穷乡僻壤里有什么广阔天地啊,你是被忽悠了。”

    苏海若摇头:“我倒觉得这是一场梦,只不过千百万人一起做的梦,弄得声势浩大,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梦就成了理想,高尚的革命理想。”

    “照你这么说,我连梦都没得做。”刘丽娟掰着指头,“我不知道嘛是火车,嘛是汽车。也不知道原来外头大得走这么久都走不到头。”

    “刘姐,每个人都会做梦。你生而自由,在梦里你就得烧一把火,一把能燃尽一切的烈火。”

    “少用漂亮话框我,我只晓得别人刁难我,我就给她下跪。旁的我管不着。”

    刘丽娟这才明白,两人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她活得敞亮,吃穿不愁,对人间充满了向往。自己则歪斜,卖屁股为生,都不知道为嘛活着。

    她想问她:我们最后不会落得相互诽谤、相互鄙薄吧?然而看着她挺直了背,迎着风用力挥鞭的样子,好像相信前头永远有红日升起。

    她们才哪跟哪儿啊,这种话哪问得出口。

    苏海若刚想引说出玉米地那事,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道那句话惹了她不快,也不好开口,后半段的路就在沉默里走完。

    供销社建在国营棉布厂旁,时值中午下班,有的员工骑了自行车往家里赶,镇上的喇叭唱着:“中华儿女奋发图强,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伴着铃铃铛铛的响声回荡在整条街上。

    苏海若下车,递了介绍信。那售货员立马进去清点。苏海若也跟着进去,没一会儿又跟着出来装货。驴子啊呃啊呃地叫着,苏海若摸了摸它的头,又给它喂了点草料和水。

    刘丽娟觉着她对驴都比对自己上心。又兀自生着闷气。

    车上载几袋化肥和镰刀锄头类农具,那粪臭直钻脑门,刘丽娟挪了挪位置,尽量离远些,她就是来活受罪的。

    苏海若拿粮票去国营食堂买了几个包子,她们就又匆匆上路了。

    刘丽娟突然见苏海若背着手朝她递了个什么,伸手去接。是个透明罐子,里头躺着细碎的黄色颗粒。

    “用糖票买的,没想到这里有麦乳精。”苏海若转头去看她的脸色,眉目一弯,又露出柔柔的笑,“刘姐你尝尝,嚼在嘴里嘎嘣脆,有巧克力混麦芽的香味。”

    刘丽娟又问她:“嘛是巧克力?这好贵的吧?”

    “哎呀呀,你尝了就知道了。”

    刘丽娟用手指捻了几粒,轻舔,那糖就融在舌头上,甜意也在口腔里化开。

    苏海若看她吃得欢,同她说:“送你了。以后想吃糖,就来找我吧。”

    刘丽娟抱着糖罐子嗔说:“那以后我要得勤了,某人可别说自己没有。“

    回村的路上,两人在臭气熏天的驴车上逐渐靠近。随着那车的颠簸,手臂擦着手臂,肩膀碰着肩膀,往落日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