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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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酌笑意盈盈的虚虚抬了抬手中的折扇,示意他不要多礼:“客气什么,唤我梁闲便好。祁统帅这是来游湖了?” “王爷也直呼末将的字便好,”祁映己应完,才回道,“已经游完了,正要离开呢。” 梁酌笑眯眯地邀请道:“那刚好,我们包了条大船,要不要再来坐坐?” 其余人闻言,立刻起哄,闹着要祁映己一起来。 男人们对战场抛头颅洒热血这种事有种天生的追求,更别提这些被家庭娇惯不可能送去边关的公子哥儿们了。 祁映己自幼在关外长大,十岁时便跟着后勤打扫战场,检查有没有受伤还活着的士兵,十四岁便接手了死在战场上的父亲的军队,在一场乌牙族蓄谋已久的偷袭中翻身赢了个漂亮仗,成功让不服气的下属闭嘴。 不过四年,便扩大了平朝的版图,名动天下。 即使再桀骜不驯的贵公子,看向祁映己的目光也带着畏惧和尊敬。 ——这是他一年一年杀出来的,是一场一场见了血的战争堆出来的。 祁映己被闹得没法儿,只好同意。 梁楚公主被他留在了自己的画舫上,让歌姬们照顾着她。 他下船时还特意叮嘱,不要告诉梁楚是谁救了她,能做的都做了,现在他就祈求梁楚别像上一世那样缠着他不放就行。 祁映己落座在了梁酌身旁,梁酌一招手,便有数个小美人鱼贯而入,娇软的躯体柔柔地靠在了公子们的怀里。 这时候不抱显得不太合群,祁映己哈哈假笑,虚虚搂住了小美人。 梁酌举起了酒杯,打趣道:“祁镜回京多日,还不曾在京中见过,倒不知祁统帅竟是如此之忙。” 祁映己也举起了酒杯,一口闷干:“前些时日是祁镜疏忽,不曾拜访,我自罚一杯,您就别笑话我了。” 咽了下去,祁映己才后知后觉品出了醇厚的酒香,略带惊喜的眼神看了眼酒壶。 ……好酒。 小美人见杯中空了,自觉又斟满一杯。 丞相家的小公子闻言,好奇道:“祁镜,给我们讲讲边关的事吧。” “可以啊。想听什么?” 工部侍郎家的二公子立刻道:“你打仗时的九死一生!我想听那个。” 祁映己笑笑,稍作思考,徐徐叙述起了回京前最近一次比较凶险的摩擦。 他嗓音好听,又是亲身经历,三言两语便描述出了一副塞外黄沙的场面,勾得一众大少爷们跟着他的话揪心不已,紧张地抱紧了怀中的小美人。 哄完这群没经过事儿的官二代们,天色也擦黑了,祁映己酒喝得太多,头有些晕晕的。 梁酌看出了他的醉意:“要不要宿在这里?” 祁映己婉拒道:“军中规矩,不得独身在外过夜。” 梁酌:“那我派人送你,刚好认认路,改天差人送你几坛我珍藏的好酒。” 祁映己想了想:“也行。多谢王爷。” 告别了闹腾的少年与青年们,祁映己呼出一口酒气,步履不稳的在街上晃悠着。 他偶尔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天,又举目远眺,望向不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宫墙。 经过还亮有夜灯的店家,祁映己在店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在身后梁酌手下的轻声催促下挪动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活过一世的缘故,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无端生出些寂寥的心思。 生死有命,祁映己坚信因果轮回,他所能做的,只是交出兵权前再次尽到自己护国大将军的职责,为身后的黎民百姓护得一方平安。 他胸无大志,也没想借着自己这点“未卜先知”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改变,只是顺其自然的先活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因此刚开始他并没有阻止明年即将到来的卫砚和程跃死亡的想法……他怕自己依然无力阻止,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可他凭借上一世的经验将战争的胜利推动到这种地步……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变化,早就不是他能主导的了。 桑月珠变成了谢惊柳,演戏的细作也命丧火海。 反正因他产生的“果”已经够多了,再多两个也不算什么。 将祁映己送至将军府,卫濡墨头发半散,披着外衣倚在大门处,见人回来了,上前两步扶住了晃晃荡荡的祁映己,对身后护送的人点了点头,把人扶进去了。 没了外人,卫濡墨立马换了副嘴脸,一点面子没给祁映己留:“你这是喝了多少?浑身酒气重的跟泡酒缸里了一样,这才在京中待了一个月我就接你不下十回了,我又不是你老婆,为了不麻烦别人你就不能少喝点?” 祁映己口无遮拦:“那你当我老婆好了!我明天就去请陛下下诏书!” “你想得美!再说凭什么我当老婆?!”卫濡墨扯开还在不断往自己身上扒的祁映己,恨铁不成钢,“站直!给我站好了!” 祁映己把到了嘴边的“那我嫁给你也行”咽了回去:“……哦。” 看他不闹腾了,卫濡墨才正了神色,声音也严肃起来:“祁镜,你到底怎么了?” 祁映己迷迷糊糊的“啊”了一声:“什么怎么了?” 说着说着,祁映己又想往卫濡墨身上蹭:“卫砚,我困了。” “跟我还装吗?你的酒量我最清楚,别跟我装醉。”卫濡墨不吃他那套,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静,“祁镜,一年多前那次突袭前的商讨你就不对劲了,之后我问你总被你打哈哈掀了过去。若你连我都不信任,军中的事务往后该如何处理?” 卫濡墨神情平静:“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祁镜,你到底怎么了?”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祁统帅和卫军师之间似乎生了嫌隙,祁统帅还是不肯说,卫军师气得拂袖离去,没再理他。” 坐在高位上的人淡淡的“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了。 他缓缓直起靠着椅背的腰,隐在黑暗中的脸被烛光照到,露出来了张祁映己不久前还在跟他一起喝酒的脸——是梁酌。 梁酌右手的玉骨折扇有规律地敲打着左手掌心,在寂静的深夜中略带压迫感。他眼中带着笑意,目光放在了桌面宣纸上书写工整的“祁镜”二字上,忽然勾唇笑了笑。 “映己为镜……祁镜。”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呢……祁镜? 卫濡墨刚闷气睡下,窗边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一转头,正对上祁镜那双在黑夜里也亮的分明的眼睛。 被吓了一跳的卫濡墨冷静下来,平静道:“……祁镜,你是不是有病。” “刚有人监视我才没说,这不等人走了我立刻就来了嘛。”祁映己有些委屈,“你不会还生气呢吧?卫砚,你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动动脑子想想,我把你视为亲兄弟,比信任我爹还要信任你,你都问到那份儿上了,我怎么可能不说。” 末了,祁映己小声嘟囔一句:“就这还军师呢,去后勤当伙夫吧。” 卫濡墨撸起袖子就想打他。 祁映己连忙收起了犯贱的心,认真道:“卫砚,你相信生死有命吗?” 卫濡墨冷笑:“我相信人犯贱就会挨打。” 祁映己:“……”玩过火了。 “我说真的!”祁映己制止了他,“我直接说你可能不信,那我换种方式。去年那次突袭前的商讨我不是在帅位上闭眼小憩,你应该也记得,我是在醒来后才不对劲起来。” 卫濡墨等着他放屁。 祁映己沉默两秒:“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十八岁的三军统帅此时才显露出了在军中不容置疑的威严,凝重的神色让人看到就跟着紧张起来,只能耐下性子,等主位上的统帅为他们面临的迷局指出一条出路。 祁映己条理清晰地讲述完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末了,轻轻叹息一声:“最近这一年我时常会在想,那桩桩件件记忆犹新的事情,究竟真的是我所经历过的,还是只是一场梦而已?” 卫濡墨没跟着伤感,皱了皱眉,道:“我明年会死?” 祁映己:“……昂啊。” 他忽然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你死的时候甚至还没娶妻,连个后代都没,你们卫家代代单传,香火断在了你这一代。现在你也提前知道了,要不要抓紧时间娶个媳妇儿?” “娶了好让人守寡?”卫濡墨嫌弃道,“我没你那么缺德。说不准你就是上辈子杀人太多,老天爷想让你赎罪才又让你活了一次。” 祁映己撇嘴:“那我功德更多,我为大平朝贡献了十多年呢,不知道多少百姓在背后谢我。” 卫濡墨本来也就是说说,他和祁映己自幼相识,一起相伴多年,自是没人更比他清楚祁镜对平朝的上心了。 他只是乍一听到如此多的信息……心里有些乱。 这一年来的每场战争都对应上了祁镜“梦里”的细节。 甚至于有几场确实是祁镜坚持,才带领军队取得了压倒性的重大胜利——这不得不感谢祁镜前些年在军中树立的威严,不然也不会让所有将士对他的决策心服口服——而那几场特殊的胜利中,每一场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分量和位置。 卫濡墨深呼吸一口气,道:“我得捋捋,你先回去。” 祁映己安慰他道:“没事,你死了我可以帮你照顾你的妻子儿女,我一定把他们当亲生的一样对待,到时候让他们跟我姓祁!” “滚出去!” “哎呀不姓就不姓嘛,我走了我走了,别动这么大肝火啊……” 卫濡墨横竖也睡不成了,披上外衣,去了书房,燃起了幽幽一柄烛火,研了墨,在纸上写起了什么。 按时间的先后顺序不断在纸上记录着“特殊胜利”的关键点,又向后延伸写了未来将要发生的几件大事。 标上每件事的日期,卫濡墨盯着宣纸上满满当当的文字,眉心一跳。 这个时间点……快要到洪灾了。 “轰隆——!” 闷雷炸起,谢飞絮从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浑身都是冷汗。 正被伺候穿衣准备上早朝的帝王见人被惊雷吵醒,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安慰了一句:“害怕的话,朕让宫女多送来几盏铜灯,睡吧。” 醒都醒了,谢飞絮自然不敢翻身就睡,下了床,接过了宫女手中的腰封,环过梁澈的腰,垂眸系好。 “想吃什么吩咐盛祥去备。”梁澈拍了拍他的腰,转身离开了。 天像漏了一样。 雨滴从高空不断被倾倒下来,砸在人身上都能感觉出隐约的痛意,打得窗外的树叶噼里啪啦的,不一会儿便积了层能没入脚踝的水。 谢飞絮任由下人为他更衣束发,擦了脸漱了口,没吃东西,便趴在了窗边,怔怔地望向了院内的那棵灿金的桂花树。 ……已经秋天了啊。 自他离开故土,已有近四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