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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三 番外二(上)芭芭拉冯诺曼

    

世界三 番外二(上)芭芭拉·冯·诺曼



    当17岁的芭芭拉·露易丝·格罗斯(Barbara   Louise   Gross)作为加州大学埃及考古专业的学生,第一次来到开罗的时候,这个活泼的法国姑娘就深爱上了这里。

    “有人说,现在的我们看惯了各种各样的高楼大厦,再来到埃及,仰望着大金字塔时,已不会在视觉上再为它的恢弘和不朽征服、震撼了。说这样的话的人,一定没有真的来过埃及,站在过金字塔的脚下。”

    她年轻的带队教授,加文·赫伯特(Gavin   Herbert)这样说。

    是啊,要怎么形容这个绚烂又神秘的,红海和沙漠之国呢。

    她在那年埃及闻风节的落日时,来到吉萨金字塔之下。

    在这一刻的仰望里,艳金色的半边夕阳在大金字塔的顶端,将世界按照它笔直的脊线居中,精准地剖作完全对等的两半,一边被尽情倾洒上明亮的晚霞,一边被阴影笼罩、吞噬。

    巨大的视觉冲击,就如这一瞬的世间完全被光明和黑暗割据成各自独立的领土;太阳神拉就雄踞在这个世间最古老、最恢弘的建筑顶端,对峙着祂的宿敌、阴影和黑暗的造物,混沌巨蛇阿波菲斯。

    赫伯特教授说,古埃及就像此时我们所见,是一个很两极化,强烈而鲜明的对比世界,没有任何过度的中间灰色地带。

    爱或憎、生或死、悲或欢,都如这个国度一半白焰般炽热光明的昼间、一半深冰般阴冷漆黑的夤夜的气候一样,分明。

    尼罗河从南往北穿行过这个苍老的国度,把它分成上下埃及;它的两岸以河东为生之岸,那是孕育一切的富饶黑土,在这里人们耕种劳作,谋生糊口;河西却是死亡的领域,是贫瘠、荒芜的赤红沙漠,法老和贵族在这里兴建起祭祀亡者和神祇的殿堂和陵墓,歌颂着永恒和不朽。

    可这一年是1975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已经大获成功,开始了代号”维京”向火星进发的新征程;全球变暖的趋势首先被提及;比尔·盖茨刚刚成了微软的雏形、柯达公司设计了第一款便携式相机;所谓的“信息时代”刚刚拉开序幕,芭芭拉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德国人安布罗斯·冯·诺曼几乎在每次和她通电话时,都会感叹新兴的互联网技术在他的行业带来的冲刷和颠覆。

    外界的每一天都在日新月异地进步着、变革着,新技术浪潮让人目不暇接、生活好像每一天都在天翻地覆地改变着;可这个神秘又遥远的东方之国,却仿佛仍沉睡在千年的沙尘中。

    这里的居民仍有很大一部分保持着最古老,几千年来便从未有变更的生活方式。尼罗河上靠打鱼谋生的渔夫日出时撑着古旧结构的驳船出门、日落时收网,带着银色的河鲈归来;撒哈拉沙漠中赶着羊群,行过千里寻找水源和牧草的贝都因牧民,和他们的帐篷、骆驼群一起在星海和沙漠的腹地里流浪。

    仿佛世界正在离它远去,如一趟高速飞驰着,渐行渐远快要看不见了的列车;而这个本该上车,却被抛诸身后的乘客还在站台上,不慌不忙。

    芭芭拉对这里的感情,也像是个极端对立的二元体。

    一方面,她为这个苍老到仿佛神依旧在,依旧俯瞰着的国度一切的过往而着迷,热爱着这种满是异域感的文明和美丽;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并不属于这里的局外人,像只飞入异国他乡的鸟儿,收翼停栖在神殿断裂残损的墙垣上,冷漠地旁观着这片土地。

    在这里,女人依旧被叫做“不洁之源”,“好比男人可以随意耕种的田地”(可兰经);即使作为白人,她们有着比当地女人更多的体面,出门也需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一切和当地政府打交道的工作、文件,都只能男性的教授去参与、签名才能生效。

    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她就听说,附近的贝都因部落里,不久前刚石刑处死了一个通jian的女人。

    青年教授正在上着课,他说圣书体是一门艰深晦涩的语言,它包括碑铭体、僧侣体和大众体三种子语言;而在芭芭拉的后排,几个女孩子尚在轻声窃窃私语:

    “石刑?就是用石头活活打死的那种最古老的方式吗?这么残忍!有孩子的话,是不是孩子还必须在现场观看的啊?”

    “对的。她有个孩子,据说是和一个美国游客一夜情生的,生下来是金发蓝眸的长相,半点都不像她的丈夫,所以被发现了。”

    “美国游客当然找不到人了,那个孩子和她本人就惨了……”

    “为什么那么蠢,一点都不值得啊。唉……害人害己。”

    “就是卡瓦里族部落的事吧?”

    ……

    “是你来自的那里吗?”

    芭芭拉以手肘捅了捅她身边坐着的,仍裹着白色罩袍和面纱来上课,正在认真听讲的阿拉伯女向导穆娜;后者闻言咬唇,脊背有一瞬的僵硬。

    “你们不懂的。”

    穆娜低头在笔记本上迅速涂画着一个个美丽的圣书体记笔记,她的英语已经说得很好,却听着仍有种古怪而沙哑的口音。

    “其实和一夜情、欲望都没有关系。当一个女人连自己都只是属于别人的财产,连身体都不属于她自己的时候;她唯一能反抗、能叛逆的方式,就只有通过死亡,以命相争了。”

    她的笔尖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

    “除了死,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保护那个孩子。”

    芭芭拉有些事不关己地听着,漫不经心地以笔杆敲着书脊,她想,文明与蒙昧、先进和落后,也是一组黑白极端的对立,不是么。

    赫伯特教授在课上说着罗塞塔石碑,说在它之前,古埃及的一切都像是深埋在黑暗的地下密室中的宝藏,这块石碑是几千年来,世间获得的第一缕破解圣书体的线索;像第一束照入这间漆黑的密室里的光,让世人得以看清这个已沉寂了千载的文明,让这些瑰宝已死去千年的灵魂再度活了过来、绽放出了它们独特,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来自曾赞助发掘了图坦卡蒙墓室的卡那封家族,是第五代卡那封伯爵,传说中因法老的诅咒而死去的乔治·爱德华·赫伯特(George   Edward   Herbert,   5th   Earl   of   Carnarvon)的长孙。

    可考古学家的工作,其实是很枯燥又辛苦的。

    日复一日,顶着沙漠毒辣的烈日炙烤,挖掘、清扫,却顶多只能找到些破碎不堪的陶片、某一角的泥砖,连有时挖出了半块带着圣书体文字的玄武岩,都能成为某大的惊喜;芭芭拉刚来没多久,就被晒伤晒黑了,即使后来去哪里都穿上了罩衫,也脱了整整一层皮。

    而她们这帮姑娘唯数不多的乐趣,便是上赫伯特教授的课,听他用和缓悦耳的嗓音去讲那些很久很久以前,有关神祇和法老,阴谋和天下的故事;连芭芭拉的男朋友,正在加州大学念数学专业的安布罗斯都已经抱怨了好几次。

    “别一天到晚和我打电话就是你的教授说什么,你的教授怎么样了,我也是会吃醋的。”

    芭芭拉在电话的这一端,都似乎能看见他推了推鼻脊之上的金丝眼镜,斯文地蹙起眉抱怨的样子。

    她乐不可支地逗他:“谁叫你选什么专业不好,偏要选数学。你看,数学家没有一个发际线不危急的。你可小心了啊,我和你说,我下次回来,你要是秃了我就甩了你,追我万人迷的教授去了啊。”

    严谨的德国人远在地球的另一端,被她气得直接挂电话了;而这个法国姑娘在沙漠的风声里笑得前俯后仰,捶着墙。

    可是啊,玩笑虽这么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教授喜欢的是穆娜,满心都在她身上。

    这位浅亚麻色短发的青年教授看她时,眼神那么热切,又那么温柔,爱情的样子多么美好。

    其他的姑娘均因那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和穆娜有些隔阂;可芭芭拉是穆娜的朋友,红发的法国女孩很喜欢这个阿拉伯姑娘。

    在黑色面纱之后,她有双烟晶般的眼睛,像绝色而哀愁的阿拉伯公主,萦绕着从一千零一夜故事中走出来的忧伤。

    穆娜偷偷收殓安葬了那个被石刑的女人,她的死狀恐怖,风干的尸体变成了乌黑色,被狼、沙漠蝎和蛇咬得不成样子。

    穆娜说她以前是个孤儿,她的丈夫是卡瓦里族部落最强壮、最有权势的男人,他叫麦赫迪(Mehedi)。

    女人是在从附近市集上卖完羊回来,被另一族贝都因部落的几个男人抢走了钱、推倒在开罗的路边,无助地哭泣的时遇见那个开车自由行的美国游客的,他叫威廉·崔斯。

    金发蓝眸的男人给了她卖羊后该带回来的50美元,开车送了她,让她不要哭。

    “从没有人对她好过,她没有父母,她的男人喝醉酒之后总用鞭子抽她,我在她身上经常能看见一道道鞭痕;这个叫威廉·崔斯的男人是第一个。”

    某个黄昏,穆娜带来一束火红的野罂粟,放在了这个锡瓦沙漠腹地,孤零零的小坟包之上。晚风和落霞拂动她黑色的面纱,阿拉伯少女的英语带着沙尘浸染的颗粒感和沧桑,“她曾和我说,她不知道除了自己的身体,她还有什么能拿来报答他的,可是,最后连她的身体都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想要留下那个人的孩子,是她生命最后的叛逆和倔强。她说要不然她的一生最后就这样下了火狱,也完全没了意义。”

    穆娜问:“芭芭拉,好笑吗?我听说,在你们美国,女人的抗争是要求等同的尊严和工酬,可在这里,我们仍然是氏族里男人的财产,甚至连个人都不是,就像牛、羊、骆驼一样的牲口。结婚的女人偷情会和情夫一起被石刑,部落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去向他们丢石头,表示唾弃和不齿;未婚的少女私通少年,会被当众割喉,荣誉处决。”

    芭芭拉终于第一次感到……愤怒。

    呜咽的风带着迷眼目的沙尘吹过,晃摇着穆娜捡来的那块压在坟头的晶莹白色方解石,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后在这个残酷的世间留下的,无名的墓碑。

    芭芭拉说,“不,比牛羊更不如。有人偷他们的牛,他们会杀掉偷牛的人,可你见过有谁,会把自家的牛连着一块杀掉的?”

    闻言的穆娜有一瞬的顿滞,那双仿佛浸渗着无限忧愁的灰褐色眼眸错愕地看向她。

    然后她突兀地笑了,对着芭芭拉的愤怒,蒙着面纱的黑发阿拉伯少女突然间捧腹笑得前俯后仰,她喘息着笑出了满目涟涟的泪花,芭芭拉第一次看见这个沉默的姑娘笑得如此疯,如此失态。

    她说,“芭芭拉,你说得不错。有谁,会把自家的牛连着偷牛的人一块给杀掉的。”

    先知穆罕穆德去了火狱,他看见那里的居民大多数是女人,因为不忠不贞、不尊重服从丈夫、毒舌蜚语的,皆需伏重罪。

    ----布哈里圣训实录

    穆娜迟迟不肯答应教授,她说:“我没有那么好,加文。在我所属于的部落里,我的地位甚至连牛和马都比不上,也给不了你什么。你去喜欢个其他和你门当户对,站在你身边不会为你丢脸的姑娘,不好吗。”

    穆娜却答应了那个女人会照顾她的孩子,经常去看他。

    芭芭拉也看见过几次那个金发蓝眸,在贝都因人的长相中美丽得鹤立鸡群的孩子。可是,她很不喜欢他笑起来的方式,不喜欢他的眼睛和嗓音。

    她见过他以某种古怪的方式引来一群毒蛇,咬了一群欺凌他的少年。好几个死了,另外几个住院了半年,被截肢失去了手、脚。

    时间到了1980年,这一年,两伊战争在伊拉克和伊朗边境打响;披头士成员约翰·列侬被枪杀;CNN开始全球报道;GPS技术新兴而起。

    而她们在锡瓦的沙漠里艰苦地挖了整整五年,才第一次发现了一根恢弘的纸莎草柱头的殿柱,它被覆盖在千年的黄沙之下,应是一座神殿入口塔门的一部分。

    芭芭拉本人在那年发掘出了一个很精致,处处以青金石彩绘蓝莲花纹的带盖陶罐,她惊喜地读懂了上面那首圣书体的情诗:

    “每当我离开我的女皇、我的主人,我便丢失了我的呼吸;

    我的心尚栖息在我的胸腔里,可填满它的只有死亡般的寂寥;

    我每夜做着你不再爱我,要离我远去的梦……”

    小而精致的陶罐残缺了一角,于是情诗少了最后一句,就像个没有结局便嘎然而止的爱情电影,让芭芭拉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几千年前,这人这段情事究竟何以为终。

    她在罐底发现了一个署名,她用自己的圣书体知识念出了一个名字:萨南穆。

    可她打不开这个罐子,似乎需要某种特殊的手段。

    纸莎草殿柱上有一个象形茧里的王名,哈谢普苏。

    屡屡被拒后,一直颓废不振的赫伯特教授总算有了精神,他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哈谢普苏是古埃及历史上一个很神秘的女皇,她的名字曾被她的继任者从她兴建的宏伟神殿中处处抹去,她的雕像和浮绘遭到毁坏、遗弃;于是她的丰功伟绩沉寂到,再无人知晓。

    如果这是她的神殿,那我们可以解开那些尘封了几千年,无人得知的秘密,还原这位女皇的生平。

    安布罗斯在这年来埃及看她。

    德国人在沙海的星光和夜风中半跪下,举起一枚很简洁的白金戒指。

    他笑着问她:“芭芭拉,你看五年过去了,我的发际线还没后退多少,看着挺顽强的。所以你要不要趁现在,我还年轻帅气的时候考虑嫁给我?”

    红发的法国姑娘低身一把揽住他的颈间,扑倒了他热情地亲吻,和他在锡瓦的沙海腹地亲昵地滚作一团。

    她说:“答应了。你以后也不许秃,省得我到时候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