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风起
风吹起，窗慢慢推开，凉意就这么渗进来，混着些血腥的味道，那是挣脱不开的枷锁，只要闭上眼，就是无尽的长夜，和逃不掉的梦魇。 这样的日子还剩多少。 榻上的人睁着眼，神情厌厌的，整夜的噩梦使他心力交瘁，眼底暮气沉沉，是幽深的暗，残余了一点光。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人，纯白的脸很安静，乌黑的发丝缠绕在他身前，织成牵绊，编做囚笼，让他不得不把自己困在这里，囚在他的身边。 他最近已经不理那些琐事了，干脆全扔给华碧楠去处理，他只把自己关在红莲水榭，将所有的爱恨都给了楚晚宁。 他想，大约是楚晚宁给他下了什么咒。 不知是记忆或是梦境，那一天他们照旧在罗帐中缠绵，那天的楚晚宁很勾人，看着他的时候眼波都含着水，是千万年流淌的河，永远不会干涸。 后来他假装闭上眼，身前是那人轻轻浅浅的呼吸，那呼吸有些凌乱，不是那人往日里的沉稳。 他便屏住呼吸，好奇地等着看楚晚宁要做什么。 他下意识觉得楚晚宁不会杀他，毕竟都这么久了，楚晚宁都没有动手，应该是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等了一会，等到楚晚宁轻抚他的眉心，将额头抵上去的时候，他直觉不好，想睁开眼，却被那股源源不断的力量遏制住，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他第一眼便去寻楚晚宁，看到人好好的睡在他身边，才放下心。 再回想起来，那大约是梦境，楚晚宁已经失了灵力，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不过这样的梦境，他便再也没梦到过。 反倒是些翻来覆去的梦让他越来越烦躁，他总是梦到自己在临沂的荒山上被人死死地埋在土里，他们的脸很淡漠，仿佛他不过是个死物，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命，活该同他阿娘一起死去。 他就拼命地喊，拼命地逃，好不容易逃回了死生之巅，面对的仍是一张张冰冷的脸，和从此以后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是杀人凶手。 他无耻，卑鄙，害死了他们的侄子还鸠占鹊巢。 他们这么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也不回声，只看着那些熟悉的脸，想讨一点点笑容已经是再也不可能了，无论他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再给他了。 他能得到的只有仇恨和憎恶。 就像南宫严那时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甚至一分钟都不愿意看到他，要让人抄起棍子把他打出去。 谁都不会接纳他。 天下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又回到了那些日日夜夜，他在流浪漂泊，在卑微地讨生活，可还是要被欺凌，好像他天生下贱，所以就侮辱他，污蔑他，泼他一身脏污。 他怎么也洗不掉，怎么也逃不了，原本他的人生还剩下一张没人要的饼，可是现在，连仅有的饼也没有了。 那女人说他被判了死刑。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就明白，哪怕他已经低到骨子里，也没有地方能容得下他。 他对人微笑，换不回同等的善良。 他日复一日的忍耐，换不回这些人的一丁点怜悯。 他就坐在腐草上，空落落的，地上的红烧rou已经发臭，恶心的他吐了好一阵。 牢狱中暗无天日，怯生生的少年枯坐在那里，外面是别人期冀的阳光明媚，他知道，下一个春天还会到，和熙的风还会吹，路边的桃花依旧会开，所有人也都会好好的活着。 没人会记得，那个女孩死的很惨。 而他也注定要孤单凄惨的死去。 他想不通，他这一辈子，到底都得到了什么。 他明明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想得到温暖，得到垂怜，得到眷顾。 可命运却似总也不眷顾他。 到头来他还是满身脏污，要被所有人遗忘，痛苦的死去。 什么都没得到。 他笑着，最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有的这一切，他都不要了。 他所有的期冀，连同这人间，都同这场火一并埋葬了。 再睁眼的时候，身边还有热度，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怀里的楚晚宁，不知什么时候，他养成了习惯，醒来总要看到楚晚宁才能安心。 他慢慢地醒过神来，怔怔地望着窗外。 天开始泛白，像褪了色的衣服泡在水里，直到最后腐烂，烂成了一堆渣子。 “怎么了？” 楚晚宁慢慢醒转，抬头就看到墨燃的神情，即使隔着重重的眼帘，他也能一眼看出墨燃眸中的昏暗和沉重，黑漆漆的一片压过来，压的人心头骤紧。 墨燃将头埋入他的侧颈，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咬的很深，像是要把rou撕扯下来，牙齿嵌入脖颈，甚至冒出了些血珠。 楚晚宁皱了皱眉，雪白的颈间几乎全都是血红的咬痕，这些日子，墨燃的情绪越来越糟糕，也越来越不受控制，甚至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平时楚晚宁根本不能离开他半步，一次他不过是出去摘了些莲子，想给墨燃煮些粥，回来面对的却是墨燃的暴怒。 他说他要跑，摘莲子做粥也不过是要给他下药，他怎么解释都没有用，那个人根本听不进去。 他不相信他。 最终楚晚宁不欲与他争辩，正想拂衣而去，却被墨燃死死地扣住了肩膀，最后的结局不外是一地狼籍和他满身的青紫痕迹。 “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墨燃抱着他喃喃，眼里是空洞的，迫近的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也许在他的世界里，楚晚宁始终是天上的云，是纯净的，而他却是脏的。 他总是觉得楚晚宁是要走的。 他不信那高洁的海棠是可以属于他，为他而存在的。 “你别走。” 他低头，默默地舔了舔楚晚宁脖颈间的血珠，像只小狗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一下一下，那血被舔的干净，留下的红痕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对不起。” “我不走。” 楚晚宁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衣领合了合，每次对他施暴的是墨燃，可怜巴巴求他原谅的也是墨燃。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怎么也不可能放弃墨燃。 墨燃一日比一日疯的厉害，他却始终束手无策，能用的办法他都用过了，甚至于连他的魂魄也分给了墨燃，可还是没有办法让他回到从前的样子。 他便只能陪着他。 他总是不放弃的想，也许明日，那人就醒了呢。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那手链以神力维持，而神力，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已经渡尽了他的灵力，接下来，便只剩了他原本的神木之力，也就是他的性命。 以神力遏制魔花。 也许冥冥中已经注定好，他就是要来渡墨燃的。 他们就这样过完了一整个燥热的盛夏，入秋开始，知了的声音叫的人心里发慌，他看向池子里的荷花，垂着枝叶，快凋谢了。 他张开手掌，那上面又一道鲜明的红痕，最近他的伤口愈合的越来越慢。 那已经是一周前他同墨燃争执时伤到的，起因是墨燃不知道从哪看到的书，说是割灵血混茶有助于强身，他便派人捉了些道士，每日划破手腕，放些灵血混做茶端来给楚晚宁。 楚晚宁发现之后自然不会喝，他的眸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愧疚，最后把茶倒掉，神情是尽量的克制和忍耐，他让墨燃放人。 墨燃便发了火，他把楚晚宁按到地上，端起桌上的茶，掰开楚晚宁的嘴，便生硬地往下灌，楚晚宁挣扎着摔碎了碗，拿起细小的瓷片，在自己手掌上立刻划开一道。 血汩汩地流下，楚晚宁握着瓷片，声音很冷，像细碎的冰。 “这样你满意了么，可以放人了么。” 墨燃放开了他，神情是不可置信的，他说楚晚宁你怎么能这样。 你仗着我宠着你，你就这么对我？ 为了别人，你用你自己来要挟我？ 可楚晚宁自始至终对他都是两个字“放人。” 墨燃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他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我放人，你不过是我的一个玩物。 是不是我太纵着你，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语气是居高临下的，字字都让人无法接受，像是他是谁的附属，是谁的所有物，楚晚宁气的脸色发白，胸口像是被谁重重的打了一巴掌，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墨燃打横抱起来，一路抱回了水榭，那天他被墨燃穿透，浑身都像火烧，手上身上，到处都流血，最后他还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二日又是一样，墨燃会小心地为他清理手掌上的伤口，涂抹最好的药，会叮嘱他不能沾水，这样好看的手一定不能留下疤。 他的动作认真仔细，神情也温柔，看他的眼神，又确实是心疼到骨子里，仿佛昨日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楚晚宁依旧是昨日那一句话。 “放人” 墨燃笑了，低头吹了吹面前的手掌，吹的那药都有些凉，他的脸颊两边旋进了梨涡，笑的时候，看起来甜蜜又乖巧。 他说“好。” 八月十五，是征伐的开端。 儒风门，孤月夜与各大门派联合起来，围攻死生之巅。 准确的说是，围攻藏在死生之巅的凶手墨燃。 那一日，死生之巅爆发了两个人的冲突，大约是为了几个被处死的修士，总之那夜颠鸾倒凤之后，楚晚宁再也没有醒来。 浩浩荡荡的征伐大军以正义为名，以鲜血铺路，踏着累累尸骨，在飞花飘散的锦城中造就了一场人间地狱，无数的性命便成了正义的牺牲品。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征伐大军进攻蜀地顺利简直不能再顺利，几乎没什么阻拦，便攻到了死生之巅山脚下。 可是谁也不敢上去。 死生之巅安静的太诡异。 最后是一个老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独自上了山。 老人步子很稳，看人的目光也很淡，似是看尽了浮生沧海，什么都再也掀不起波澜。 山上很静默，所有的人都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做着手头上的事，好似山下的征伐军与他们无关，什么天下，什么生死，也与他们无关。 老人直接走到红莲水榭。 他应故人之约，来救一个人。 红莲水榭很寂静，莲池荷花还开着，环绕着充沛的灵力，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凋谢了。 屋子里，一个昏暗的人影倚在榻上，怀里抱着面容苍白的人，隔着层层纱帐，他抬头看向老人，似乎等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和疲惫。 “是晚宁找你来的。” “是。” “他叫你来做什么。” “救你。” “救我？” 墨燃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肩膀不住地抽动，神情似是哭，也似是笑，不过一切也都不重要了，他哽住喉，心口便涌上一股血腥。 “神木之力，需要我来平复。” 老人说了很多，似是怕他不肯配合，于是又解释了很多，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墨燃都听不进去。 “你走吧。” 他覆上楚晚宁的手，十指交扣，两条银色的手链随之交缠，不过仔细看，却发现那两条链子竟然完全颠倒了，如今，那链子上的钥匙已然系在墨燃手上了。 他之前从未想到会是这手链出了问题。 直到前几日，他发现手腕的银链竟然在隐隐泛着绿光，他翻遍死生之巅的典籍，结果不仅翻到了手上双生链的来历，还翻到了些别的东西。 是他自己的字迹。 这些东西都被好好的安放在红莲水榭里，只是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翻开的时候，他不禁皱了皱眉，的确是他自己写的没错，是他一贯的流水账记事风格。 那天下午，他在桌子前，对着一篇篇如此简朴却如此真诚的日记，沉思许久，很多事便如拨云见日般，重新清晰起来。 八苦长恨，双生手链，楚晚宁。 最后一篇是他临走前所写，双生手链，上等法器，渡人伤己，以性命为注，他越看越心惊，原来楚晚宁给他带上这手链，不是为了囚他，而是为了救他。 原来他是被中了魔花。 而他没来由地暴躁和嗜血，大多也缘起于此，他找到八苦长恨的记载，按书中所说，他被楚晚宁发现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第二阶段，如今，怕是已经到了第三阶段，他又翻了翻。 “非死不得解” 他犹如雷劈。 这每一个字，都给他彻底判了死刑。 这意味着，谁也救不了他，他将永远的困在那个噩梦里，再也体会不了这文字中记载的岁月悠然。 他仿佛一下就被抽空了，坐在地上，周围是乱糟糟的书籍，左边是他满怀希望的本子，右边是将他打入深渊的记载八苦长恨的那一页。 他哪里有得选择。 或早或晚，他终究要成为修罗，他会辜负那些村民，辜负死生之巅，辜负楚晚宁的期望。 他不想。 可他没有办法。 他回了红莲水榭，楚晚宁还在安静地沉睡着，脸是雪白的清冷，那双凤眸睁开时亦是凌厉若素，刹刹风雨中，落叶从来沾不到他的衣角。 他本是谪仙。 可谪仙跌入浊尘，便有诸般的苦。 有人抚过他的眉心，指尖上有千般爱怜。 一声叹息也轻轻落下来。 楚晚宁，你何苦。 何苦非要救我。 那天晚上，他抱着楚晚宁坐了一夜，看尽了漫漫长夜，也看到了初日晨曦，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什么大义，什么天下苍生，那些人，那些事，对他来说都过于遥远。 可他知道，那是楚晚宁在意的。 而他，在意楚晚宁。 他要楚晚宁好好的活着。 他要楚晚宁长命百岁，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