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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长生种(3)

    艾伦·伯顿的日常讲起来相当乏善可陈。

    十六岁之前,他跟着几个哥哥jiejie一块上家庭教师的课,神学、公国史、魔法的发现与发展、骑士公约、拉丁语,研读大陆史诗,其中穿插一些古老的家族传统。十六岁之后,继承人们前往士官学校学习,他没有资格,在家无所事事。

    那段时间他短暂地以为自己有资格被称为少爷。

    事实上他永远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在那之后他的日常就是起床,跑出庄园打工,中午回来吃饭,下午再打工,吃晚饭,睡觉。

    非常规律,毫无变化。

    伯顿家十六岁以上的继承人名下大多有大量财产,一部分是公爵的馈赠,一部分来自母系家族,另一部分则源于自身,比如在学校得到的,魔法资源。

    他什么都没有。

    继承人不会缺钱,但他不是继承人,没有母族,甚至被父亲遗忘。

    只有在外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还算有点用处。

    艾伦最近在一家面包店打工。

    伯顿庄园距离商业街很近——实际上那条商业街本身就是伯顿家的产业——他装作佣人的孩子,凭借出色的相貌和口才成为了面包店的…柜员。

    “话说回来,”过了黄金时段,客人都走光了,他坐在柜台后寻思今晚带什么回去——在面包店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多余的滞销品带回家——听见同为收银员的少年好奇地问,“你在公爵家都做什么?”

    “哈?”

    “就是工作啊,贵族的仆人不都是…呃,那个词叫什么?世袭?所以你服侍哪位少爷?啊,不会是四小姐?那位小姐不是被称作公国的下一颗明珠吗!”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在厨房打杂?”

    “你真无聊,讲讲怎么了嘛。”收银少年很不服气,觉得他就是不想讲,“你每天一到中午就飞快跑回去,不是有工作急着干,还能是什么?”

    艾伦受不了他,胡编乱造说:“我给少爷照顾奴隶。”

    收银少年瞪圆了眼睛:“奴隶?!厉害啊!那不都是危险的异种族吗?你负责什么?给它们剪指甲?洗澡?还是绝育?”

    听起来好像把危险的异种族和别的什么混淆了。

    “就是…”他闪烁其词,“喂她吃东西什么的。”

    他最近发现维达真的可以通过人的体液恢复神智。

    所以他…嗯,为了帮维达更快恢复,喂了她很多类似的东西。

    “诶——它们都吃什么啊?”收银少年兴致勃勃,不停发问,“该不会是吃人?说起来边境那边兽潮快结束了,今年捕获的奴隶应该也要到了吧?”

    奴隶在公国算是罕见物种,由于需要长期和彻底的灭杀潜在危险,前期培养费神费力,加上庞大的维护费用,只有贵族才养得起,在平民中算是传说生物,唯独每次兽潮后的阶段才能在交易市场看见。

    但也只是看看,买是买不起的。

    “也不一定会捉奴隶吧,”艾伦拧起眉毛,“经过前两年钢契佣兵团的事,公国应该不会执着于它们了。”

    三年前的兽潮,钢契佣兵团出生入死,杀进边境魔兽的大本营,举全团之力活捉了敌方首领。高级魔兽中不乏智慧生物,那时本应该借此达成合约,逼迫对方撤退,然而不知为什么,公国的大贵族通过某种途径得知对方的首领是成年期雌性魔兽,于是起了心思。

    最终那只雌性的异种族族长被秘密送往公国,而合约还在继续推进,即将成功的那一刻,它被撕毁了。

    那年兽潮前所未有的激烈。

    公国遭受重创,牺牲了一位十二级的禁咒法师。他释放同归于尽的大型暗系禁咒,荡平边境外数百公里的土地。

    最后仅存的佣兵团长只身回到王城,刺杀作为公国元首的霍华德大公,导致他的幼子上位,公国权力结构变换。

    最终的受益者就是他的父亲,公国如今的权力中心, 莫尔雷斯·伯顿。

    “那是大人物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少年无聊地反问,“反正商人还是一样会把它们送过来……你不说就算了。”

    *

    维达像他离开时那样坐在床边。

    从得到她起过了大概两个月,她的头发一点儿都没长,还是堪堪垂到肩头,发尾修剪整齐的状态。

    “我回来了!维达还是没有想我吗?”

    他一放下今天面包店的配给就扑过去抱她,揉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按进怀里,“不许说不想!我可是为了维达在拼命打两份工啊!……虽然你也不会说不想啦。”

    这样下去,只要再过三年就能攒够钱了!

    他觉得胜利在望!

    ……虽然得到维达之前只要两年。

    维达安静地抬起手臂,像他教过的那样抱住他。

    他感觉很疗愈。

    也不是被她抱住就被治愈了,而是有人在被自己照料这件事本身。

    维达失去他可能会饿死。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他一口一口地喂她,把食物和不是食物的东西送进她的身体。

    所以至少,他对维达是有价值的。

    她只能在房间里等他。

    他中午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喂过她就得回去继续卖面包,除去来回的路程,连自己都很难把饭吃完,因此没待多久就要离开了。

    “晚上要吃什么呢?不知道酸奶面包今晚会不会剩……说起来我那边的老板最近好像打算买高塔新出的那个魔法道具,好像是风系的什么,可以用来发酵面包,以后带回家的应该会更好吃!”

    维达抬着头,蛇尾似的舌头伸出来,在手指上绕了一圈,舔他指尖留下的食物残渣。

    她的舌头真的很长,能在手腕上绕整整一圈。

    乍一看有点吓人,但和青蛙那种又不一样,因为质地触感和人类的差不多,柔软、湿润又温暖地缠绕上来……怎么说呢。

    可能是他有问题。

    就,很色。

    “绝对是在勾引我吧…?一定是发现我对你没有抵抗力了吧?”他喃喃自语,“这不就是魅魔?你是魅魔吗?”

    掌心残留的湿润传来微凉的温度。

    他是不是异种癖啊。人外控。那一类。

    不,可能只是对她。一开始还只是对眼睛着迷,到现在看见那身黛色的皮肤就会兴奋。

    “可以了,停下吧,别再撒娇了,再这样我可把持不住。”艾伦求饶地用另一只手摸维达的脑袋,他的手指还被她的舌头缠绕着,“我还想带酸奶面包回来呢!不去工作就什么都拿不到啦。”

    维达其实不是完全天真、纯洁的安静,她偶尔舔他的意图并非摄入食物,眸中火焰的热度看起来并不安全。

    公爵警告过她是猛禽。

    但艾伦很难把她当做那种野兽。

    ……在他眼中她是无害的。

    等到终于依依不舍地和她分别,已经是再不走就拿不到工资的时间了,他一路飞奔回去,干了一下午的活,把剩下的酸奶面包全打包带走,还没出店门,就被收银少年热情的招呼声截住了。

    “艾伦!你喝不喝葡萄酒?我中午去隔壁帮工,拿了一整壶呢!”

    “呜哇,好大的壶,这能倒出多少杯啊——等下,他们该不会没给你工钱吧?!”

    少年表情沉痛:“苏珊大姐实在太会了。”

    艾伦顿时理解:“明白了。”

    对于他们这等年纪的少年,女人实在是可怕的存在。

    “总之快拿你的水壶出来接两杯!苏珊大姐要我明天就把壶还给她,这怎么喝得完啊啊啊!!”

    “谁叫你每天都被她忽悠去帮工啦!”

    艾伦无情吐槽,毫不客气地拿出水壶接葡萄酒。隔壁酒馆的葡萄酒做得相当不错,虽然不如公爵庄园里高级货的醇厚,但比起一年才能喝上半口的高级货,他还是更喜欢这种符合自己身份的东西。

    不知道维达能不能喝酒。

    最近她越来越有生机,除了进食和夜晚的时间,偶尔会主动靠到他身边撒娇。

    方式除了笨拙的拥抱,还有试探的舔舐。

    他有点分不清维达是不是饿了,总想多给她拿点东西吃。

    “我回来啦!今天稍微晚了一点,维达有没——”他推开门,顺手把搜刮回来的食物再放在桌上,伸手去摸别在腰上的水壶,抬起头的刹那,动作突然僵住了。

    床边空无一物。

    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的雌性不见了。

    “……维达?”他发愣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狭窄的空间,单人床上凌乱被子的一角掉在地上,角落摆放装满水的容器和餐具,窗边晾晒的床单吹起弧度。

    她没有自己的东西,没留下一丝痕迹,好像连旁人的记忆都可以被蒸发,他有点不确定之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维达…哦,艾伦少爷还给九号起了名字。”

    找上门时,莱缪尔坐在管家的休息室戴手套,对他微微挑起眉,“抱歉,是我们擅自把九号带走了,因为少爷您不在庄园。”

    “有人要她吗?梅菲尔还是……”

    “哦,不,没人要您的奴隶,艾伦少爷。”莱缪尔笑了,“只是定期封装,它太久没经历危险性监测了。”

    艾伦重复:“封装?”

    “把结界魔法灌注到主仆烙印里,让它们失去思考能力,是控制高危险等级奴隶的方式之一。由于您把之前的临时烙印变卖了,这次的封装时间恐怕要久一些——啊呀,少爷,您这是去哪?”

    *

    公爵之间。

    伯顿公爵躺在他的高背椅上,若有所思地低下视线。

    黑发黛肤的雌性异种颈扣项圈,匍匐在他的脚边,颈上雪白绳索一路牵引到他掌心。

    “还没死心吗?”他轻慢地抬起脚、用镶着金边的靴子踩住她的小腿,“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Vita?”

    Vita:“……”

    “哦,瞧我,忘了你有点坏了。”他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尖踢她的肚子,“看你好像挺喜欢我儿子,还以为你好了呢。”

    Vita:“……”

    “还不说话?”伯顿公爵慢条斯理地说,“还没开始封装呢,你当我多了解你,Vita?你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再晾着人,我可要生气的。”

    Vita:“……”

    她仍然没有说话,却缓缓抬起了头。

    她一身流光的黛肤,不着寸缕地跪在人类雄性的脚下,项圈中结界魔法封印一切「危险」,赤瞳却一如既往,冰冷而平静。

    像数十年前隔着城墙下尸山血海,遥遥望去的那一眼。

    细金链条从发顶蜿蜒到身下,魔法宝石在她发顶摇曳,幻兽之潮浪头的最高处,手持长剑的、异族的雌性垂下红眸,越过城墙外浴血的骑兵,城墙上瞄准的弓兵,内部施加祝福的神官与法师,破开层层阻隔,望向营帐的最深处——

    它轻蔑地注视了他。

    他感到血液冻结,畏惧灭顶,同时兴奋至极,脊背窜过异于常人的诡谲热度。

    那个时刻他决定把它据为己有。

    “和二十年前比起来,你一点都没变。”他攥紧了掌心的绳索,硬是把她从地面上拽起来,以跪姿狼狈地直起了腰,“为什么不求饶?我可是很怜惜美人的。”

    纤弱的颈仿佛随时将会折断。

    只及锁骨的黑发凌乱散落。

    腰身脆弱反弓,重心集中在脖颈,被人类单手提起的异族雌性抬起红眸,项圈压迫的声带却发出低弱的声气。

    “……莫尔雷斯。”

    耳语般的轻声细语。

    曾诱人心神的塞壬之舌,如今也被毁坏殆尽,成为连发声都困难的无用器官。

    可她仍然很平静。

    她从未展露真正的脆弱。

    赤色的、摇曳高热火焰的眼眸仍如二十年前初见时一样。即便心智尽毁,那份凛然与轻蔑仍没有半分减损。

    她甚至在怜悯他。

    她的岁月如此漫长,经历过太多族群的灭绝、亲友的逝去,以至成熟到不在乎任何屈辱、威胁与毁灭。

    这一定是人类与长生种最深的隔阂。

    伯顿公爵无法忍受这份隔阂。

    无论他多么高高在上,能够多么轻而易举地折辱她,给她套上项圈,将她踩在脚下,侵犯她、撕毁她、为她烙上最为屈辱的烙印。

    在她眼中,他永远是可笑而短命的人类。

    “……你还是封装之后可爱一点。”莫尔雷斯·伯顿公爵扣住她的新项圈,向烙印注入冰冷的结界魔力,心平气和地说,“别再试图离开,Vita。这里没人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