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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泉淮军娘】月下清风 第二章

    落定之处是山丘最高点,冬季枯槁,四周也无树木植被,满目皆白,若有人靠近一眼便知。月泉淮背手而立,遥望天边,在徐来站定后,淡然道:“何事?”

    徐来环顾四周,告知月泉淮自己的发现:“那名死者是因打斗触动旧伤而亡。伤口早已深入肺腑,即便没有今日之事,那人只怕也活不过半月。而伤口为雄厚的内力所致,天策军向来注重外功,内功运用做不到如此娴熟,所以该旧伤并非我等所谓。”

    话到一半,徐来小心观摩了一下月泉淮的面色,见他未有异样才继续:“当然,天策也断然不会推卸责任,这人亡故我方亦有过失,该有的惩罚与赔偿必不会少。但此事发生的时机着实蹊跷,我今日前去探路属实临时起意,而恰恰就是我不在营中之时,北地侠客士们咄咄逼人,引起争斗……一切太过巧合,令人不得不疑。”

    “徐将军以为是有人故意挑起事端,令你我两方刀剑相向?”月泉淮依旧面色不变,似对此事并不在意。

    “正是”,徐来郑重道,“月泉宗主也知晓,有宵小不愿见到月泉宗迁入唐土。”

    “呵……”月泉淮仿若听到什么趣事一般,低笑出声,他这才施舍般转过头来,眼带嘲讽看向徐来,“徐将军,不愿见到月泉宗迁入唐土的,可不止宵小。”

    徐来忆起月泉宗与唐廷之间的恩怨,察觉自己失言,赶忙补救:“抱歉,是小将口拙。月泉宗主是明事理之人,高瞻远瞩自当不会拘泥于个人喜恶,可他人就另作别论。”

    月泉淮敛了讽笑,可眼中嘲意不减:“徐将军行伍出身,我原以为说话会直爽一些,看来还是沾染了唐廷矫情虚伪的风气。”

    徐来一叹:“那请恕小将直言,我以为此次北地侠客中混有新罗的细作,意图扰乱此次移民。”

    “徐将军可有证据?”月泉淮闻言,还是那般波澜不惊。

    “尚无,只是有些猜测,若需查清,少不得要对此次北上众人盘查一番,可能会掀起新的冲突,届时还请月泉宗相助。”徐来有求于人,躬身向月泉淮行了一礼。

    月泉淮很是享用对方这般恭敬的态度,但他也未给出明确答复,只看戏般俯首瞧了徐来一阵,转而拂袖离去。

    身后的徐来缓缓直起腰身,目光森冷。不对,涉及国家之争,月泉淮太过淡定了……而且他明显知晓更多的信息,似乎知道她往此方向调查是在撞向南墙……

    难道,自己猜测有误,并非是新罗所为?

    这数十年来,新罗夹杂在唐与高句丽之间,一直随利而动,朝秦暮楚,反复无常。高句丽灭国也少不了新罗的助力,更是处心积虑结交高句丽旧臣,意图蚕食瓜分高句丽旧土。

    但前几年高句丽旧臣在平壤携旧主血脉反叛之时,是新罗在一旁是煽风点火,若他们在那时与月泉宗有了什么牵扯,这也说得过去。

    既然月泉宗与新罗可能结盟,为何不索性将月泉宗向南迁至距离更近的新罗,而是千里迢迢北上来这苦寒的安东都护府?

    徐来出发前,天策府参军事曾有猜想,月泉宗往北是欲仿照旧主,结交同在北地的靺鞨。在安东都护府休养生息后,再伺机而动。

    彼时天策府并不知月泉宗可能与新罗的勾连,徐来此行原本是要笼络月泉宗,并趁机离间其与新罗的关系。这也是为何她在意外发生后,会立即搬出新罗做靶子。

    可如今那两方既然有牵扯,此行北上,月泉宗大致还会成为新罗在辽东的接应。新罗对高句丽南部旧地垂涎已久,若时机成熟,月泉宗由北至南,新罗由南往北,一同夹击,正好可以包抄吞下安东都护府。

    如果他们的计划真是如此,月泉宗在安东都护府立足之前,当是卧薪尝胆,不该有意与天策军发生冲突。那群闹事的北地侠客中,并未有月泉宗弟子参与,月泉淮虽态度不明,可到底还是配合天策军的。

    可见,此事并未月泉宗所为。

    那这乱局之中,还有谁能从此次争斗中获利?

    北地族群众多,连年交战之下,各种大小政权林立,谁都有可能过来横插一脚。甚至不为获利,只为将辽东的水搅浑,让局势更乱一些。

    看来还是要从那群北地侠客入手……

    有了月泉宗的默许,对那几个挑事之人的审问也容易许多。他们起先还在嘴硬,梗着脖子拒不承认。可月泉宗的弟子往身旁一站,刹那间,他们就如同挨踢了的流浪犬,垂尾驼背地蜷在一角。

    徐来见这些人有松口的迹象,便喊来数位天策将士将他们逐一分开,带去不同的营帐审问。

    “这一路还长,你现下也逃不掉,还不如将一切告知,此后的行程,大家皆会轻松一些。”徐来问讯之人正是当初为首起哄,并主动为那死者收尸之人。

    这个武夫面露惶恐,却仍是有些犹豫,再数次看向月泉宗弟子,见到对方眼中的胁迫后,心中一横,嗫嚅着吐出实情:“其实小人知道的也不多,启程前有个留着大胡子看不清样貌的人带着好些金银来找我,说只要在路上给你们使使绊子,惹些是非就成。死人什么的真不关小人的事啊!”

    “只用惹是非?你们尾款如何结算?”徐来厉声问道。

    武夫是真的怕了,语音都带着哆嗦:“真的……说只要干些寻常泼皮无赖做的事,就像……就像小人以前在平壤城那样……他一次性把银钱付清了,不用尾款……”

    徐来不信:“无需尾款?你都说自己常做无赖行为,那人凭什么相信你会替他办事而不是拿钱躲懒?”

    “小人……小人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路途漫长,这儿那儿的总是会出些摩擦。小人看别人挑事后都无碍,反正路上无聊……也就跟着起起哄,就当游戏……”那武夫越说越心虚,声音低了下去。

    “那你可认识那位死者?他死前几日可有异样?”徐来对着人的行径虽有些不满,面上却未表露,平和问道。

    “出发前是不认识的…路上大家也就偶尔凑一块吃吃饭,闲聊调侃几句,只晓得他也是收过银钱闹事的……其他就不清楚了。”武夫努力回忆着,“说要异样……两天还是三天前,他好像说肚子疼,死乞白赖地要坐拉货的牛车,我们还以为他就是犯懒,骂了几句就没管这事……”

    想必就是那时受的伤,徐来赶忙追问:“他那日前后可见了什么人?去过何处?”

    “小人……不……不知,真不知啊……毕竟都晓得彼此也都不是啥好东西,身上带着银子……都互相提防着呢……谁管他啊……”武夫有些急了,生怕自己被牵连。

    徐来见他这般,知他所言非虚,但还有一事要确认。她以掌为刃,骤然跃起削向那武夫。武夫心中本就惴惴,手脚发虚出汗,对徐来这一攻全无准备,下意识往后躲避,从椅子上跌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他甫一倒地,徐来的掌风就逼到面上,他双眼紧闭,大喊着“饶命”,惊惧之下嗓音都岔了,胯下渐渐有腥臊的液体淌出……

    见这情景,徐来收手,最后探了探他的脉门,确认这人内力空虚后,才放过他。向身边的月泉宗弟子再次道谢后,行礼转身出了帐门。

    她在天策驻地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其他负责审问的天策军才陆陆续续返回,带回的消息与徐来所听到的别无二致。

    那些混混都是被一看不清面貌之人所收买,挑拨闹事,离间天策与北地众人的关系的。他们对那死者一无所知,自身也只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无法造成那般致命的内伤。

    听完汇报,徐来让众将士先行歇息,心中再次复盘现有的线索。

    那幕后之人为何能对这群狡诈的泼皮如此放心,认为他们定会听他嘱咐去做事?真是因为算准了长路无聊,他们会耐不住本性?

    不,这几人皆说是有他人先行向唐军挑衅,他们才敢加入的,却又记不清具体是何人起的头。看来那幕后之人还有亲信藏于此行的队伍之中,而他大致也是前几日重伤死者之人。

    可那只是一位岌岌无名的北地游侠,即使咬定是天策军杀了此人,又能如何?月泉宗根本不在意一般小民的生死。天策或唐廷与月泉宗是否交好断不会受此影响。

    此案错综复杂,徐来目前也无头绪,便喊了位军医,再去查看尸体,看看能否得到其他线索。

    说来也是无奈,原本此行的队伍中该有位曾在万花修习,懂得内功心法的医师,可对方远在洛阳,需些时日才能赶至安东都护府。若按照先前制定的时间,她本能赶上这次行程,但谁知月泉宗会带队擅自提前启程北上,致使天策军没能等到那位医师,只能匆忙带着现有的军医南下。

    在无内行的情况下,军医所得结果大同小异。只是他提出,造成这伤处的内力似乎不大一般,若是精于此道之人或许能瞧出其中蹊跷。他作为天策的军医只懂外功伤势,建议徐来另辟蹊径,向内功大家寻求帮助。

    内功大家?一张冷艳面容浮上徐来的脑海,她不禁摇头失笑,这月泉宗主姿态高得很,他能降贵纡尊来此查验?

    心中虽是这么想,徐来还是决定去月泉淮那碰碰运气,届时最多被讥讽几句,左右无甚损失。

    月泉宗弟子进帐为徐来通报之时,月泉淮正在浏览一本枪法残篇。许是近期看多了天策军耍枪,他闲来无事,也对这号称“百兵之王”的武器稍微起了些兴趣。自然也不会拒绝一位用枪好手的来访。

    徐来入帐后本欲先与月泉淮客套一番,但又忆起此前他对自己“矫情虚伪”的讽骂,索性直入主题,大致将自己审查所得告知月泉淮后,说明来意:“若论对内功心法的领悟,北地无人能与您媲美,还望月泉宗主能屈尊替我等查验一二。若能早日寻得真凶,北上之路也少些波折。”

    在自己帐中,月泉淮显得有些懒散,他执书斜靠椅背,轻飘飘地扫了眼笔直立于案前的徐来,果真如她所料,开口便是奚落:“连具尸身都验不明白,天策府不过如此。”

    连日相处,徐来早就摸清此人的脾气,知他秉性如此,也不费口舌争辩:“学有所长、业有专攻,天策确不精于此道,让月泉宗主笑话了。还望您能不吝相助。”

    “业有专攻”,月泉淮摩挲着手中的枪法残篇,蓦地笑了,似冰寒雪冷之时,灿阳乍现。可这煦日也只是看着暖,送出的风雪仍是切骨凛冽,“我倒是想领教领教徐将军之专长。”

    这话说得突兀,徐来一时有些茫然,直到视线落在那册残篇上,才听懂他话中的含义,顺着说道:“小将也仰慕月泉宗主的剑术已久,若能有机会与您切磋自是求之不得。可现下我还有公务在身,心中有所挂机,怕难全力以赴。月泉宗主不若先帮我等查验,事了之后我也可安心向您讨教。”

    此言确实在理,作为武学卓群之人,月泉淮与人对决无数,对心境在切磋时的作用明白不过。即是想要领会对方的武学,月泉淮肯定不会希望对手为外物所影响。

    他将书册随手收于身边的柜中,撩袍起身,目光在徐来身上停了一瞬,而后向帐外走去,道:“走吧,且去看看是何疑难绊住了徐将军。”

    见他同意相助,徐来眉眼一弯,疾步走至月泉淮身前带路将他引致停尸之处。

    现下冰雪严寒,尸身放了大半日也未有腐变。徐来上前一步替月泉淮揭开罩在死者身上的草席。底下已将胸口处的伤势露出,方便他查看。

    月泉淮显然有些嫌恶这等场景,一手用袖微掩口鼻,一手隔空化劲力为媒,运起内力探入死者的伤处。

    徐来退至一边紧盯着月泉淮。随着内劲的深入, 只见他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峰愈加紧锁,双目睁大,眼中嫌恶之色渐渐为惊怒所取代。

    这是为何?徐来心中惊疑,但未敢贸然出声打搅,耐着性子等月泉淮查探完毕,将内力撤下后,才试探道:“月泉宗主可是有发现?”

    月泉淮并未搭理她,而是凑近正色打量这尸身,面上阴沉不减。他静默片刻,才抬眸正视徐来,缓缓道出:“他是死于泉映千山。”

    “泉映千山?那不是贵宗的心法吗?”徐来讶异。

    “是”,月泉淮声音中压着薄薄一层怒意,这门心法他自幼修习,早已是炉火纯青,断然不会认错,“此事我会遣人调查清楚。月泉宗绝非背后主使”

    “自然是相信月泉宗主的”,徐来推测道:“先是陷害天策肆意杀害内迁遗民,而后再将真凶引向月泉宗。所以这动机又绕了回来?谋害此人还是为挑拨月泉宗与天策府的关系?”

    “若真是如此目的,那背后之人对天策了解并不多,不知天策内无人能验此伤,而徐将军会亲自请我协助查验。”月泉淮补充道。

    徐来摇头:“并非如此,天策府小队外派按理当会配备懂内外功的医师,可这次因月泉宗行程提前,本该与我同行的那位医师未能赶到,这才在有了空缺。幕后之人不知有这般变故。”

    “若该医师在队中,天策则会先行发现是月泉宗弟子下的手,必当怀疑是月泉宗嫁祸。那时你若与月泉宗对峙,我定会猜疑是天策府转移责任的计策。”月泉淮推测道。

    可不是么,徐来腹诽。这一月相处下来,她可算是看明白月泉淮了。他虽始终是一副高高在上,藐视众生的骄矜模样,可涉及月泉宗时,这位宗主可护短得紧。若是自己提出问题在月泉宗弟子身上,他定不能以现在这般客观冷静的态度与她商讨此事。

    心中想归想,徐来可不敢当面这么提,为了今后的合作还得奉承一句:“月泉宗主英明。还烦请月泉宗主替天策找出那名凶手。能够熟练运用泉映千山之人,想必入月泉宗门时间不短……”

    “若此人真受他人指使,月泉宗绝不姑息。”提到这事,月泉淮稍微降下的怒气又升起来,也不再与徐来多言,出帐寻手下排查去门内弟子近期状况。

    月泉宗那边有月泉淮亲自出手,徐来并不担忧,这位宗主杀伐决断,应当很快便能查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