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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柳/活动作品备份】蚕马 中

    【嬉皮士时代】

    你见过九十年代的婚礼吗?泡泡袖婚纱,喜字发卡,塑料花,蹩脚的西服,还有新娘沾在牙齿上的口红。我把手指放在嘴边,大姐会意,用涂了指甲油的小拇指抹了抹门牙,给我一个含泪的笑。我给她比口型:别哭。今天是你出嫁的好日子。后面的话是母亲说的,我再看大姐原来她早就哭过一场。我在母亲神色中见不到平常人嫁闺女的依依不舍,取而代之的是终于把残疾的老姑娘嫁出去的如释重负。“你爸爸见了这场景不知道该有多开心。”父亲,对,他会很开心,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赶紧稀里糊涂的成家立业,像《喜宴》里的老高。

    新姐夫来找我敬酒,我仰头喝了,收了包在红纸里的改口费,看了看他手里的茶杯,给他换了个酒盅。他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我没有接受,而是拉过来本想置身事外得刘梦得。“这是我jiejie的干弟弟,也是我家里人,你和他再喝。”

    对方一脸了然的表情,又在酒盅里倒酒。我捏了捏刘梦得的手心,他果然会意,把新郎手里的小酒盅被斟满不知道多少次,最终新年被灌得七扭八歪,离开了我们这桌。桌上其他同龄人都笑刘梦得这股能喝的劲儿留着回去灌自己亲姐夫去,他打着哈哈,等话题已经变成其他,他凑到我耳边:“你挺精,好人你当,坏事我做是吧。”我全当做没听见,给他夹菜:“海参,平时内地买不着,多吃。”

    “等下次回上海,去上海吃,这个品质不行。”“白吃我家酒席你还挑上了?”“嘿嘿,红包回来再包,最近手头紧,这次先帮我垫上。”他站起来,去抢狮子头。办喜酒之前我找了两个厨子,一个是做鲁菜的,一个是做淮扬菜的,结果两个人出菜品的时候差点打起来,我干脆让两人一半一半。最后的狮子头名额看起来是被淮扬菜的厨子争到,我吃着刘梦得夹在我碗里、用筷子劈成四分之一的rou馅,觉得寡淡,推到一边不吃,结果又被夹过来的人夹走放进嘴里。

    “唉,子厚,新姐夫做什么工作的。”“额……”我一时语塞,他们直接通知我要给大姐盯场婚礼,一个电话把我从上海叫回北京,刚才是我见所谓新姐夫得第一面。面上不好表现,心里我还窝火呢。

    “中学老师,有职称,挺好的,我小侄子就他教,说就爱听他讲语文课,别人讲都不行。”刘梦得放下筷子接了话茬,“哎呀,人家眼光没毛病,用不着你们cao心,哈哈,喝酒,喝酒。”“我们家什么事你门儿清。”“这不和你们家子厚发小吗,这个,算我弟弟,今天的主角,就是我jiejie,各位,都是我哥哥,我今天来做的有什么不到位的,各位多多包涵,我干了。”我还想拦一下,看见酒盅里也就一个底儿,明白他就是意思意思,准备开溜,我站起来也冲着他们喝了点。果然,刘梦得放下酒杯就说尿遁,我找了个借口跟上,一路颠着下了二层楼的楼梯,跟他停在一棵树边。

    “你多大岁数了找树坑解手?”我摸口袋点烟。“我能这么没素质?我是要吐。”刘梦得解了领带塞进口袋,又扣开两颗扣子,对着树坑,蹲下扶着树干,开始扣嗓子眼。我说你干啥你还要喝第二轮啊,被对方翻了个白眼,掏口袋给了我五块钱让我去买瓶水。

    我带着瓶装水回来,拧开瓶盖给人递到嘴边,一边看他漱口一边给他顺气,“干啥啊四十多度的白酒喝这么多。”说完刘梦得就冲我嚷嚷,说什么要不是为了帮你灌你新姐夫我能喝成这样?他衣服穿的厚,出了不少汗,刘海打绺,我给他扒拉开,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对方的额头,“谢谢。”我说。

    “害怕吗?”“害怕什么?”“结婚。”“没什么特别害怕的。”“那就行,到时候你别哭。”“我没什么可哭的。”刘梦得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开,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你不要躲我的话。”我低头不讲话,默认他的质问。又吹了一会儿风,他说他清醒的差不多了,要回去,我说我不想回去,里面太吓人,我未来十年做噩梦都是那样。刘梦得把扎在他胸口的喜字发卡摘下来,给我别在另一个胸口,一边一个,看着很滑稽,没忍住笑了一下。“回去吧,你是亲弟弟,提前走不合适,去吧,我陪你。”

    我重新落座时,新郎新娘敬酒过一圈回来,男的已经歪歪斜斜,我让他们坐在我旁边。“姐,饿不饿,一天没吃东西。”我冲服务员要了个新盘子,夹菜在里面,“站的住吗还?”“没事儿,你们年轻人玩儿去吧,梦得也好好玩,就是如果有人闹洞房得帮jiejie堵着点,多难为情。”“知道了,先吃点东西。”

    “我的好jiejie,今天真是辛苦了。”刘梦得站起来,“盛碗鱼羹喝吧,现在水质不好,没有莼菜,放青菜怎么都觉得不对。”“凑活凑活吧。”“别凑活啊。”“都已经这样了,没事儿,都是对付着挨日子。”我不语,不知道大姐说的有没有其他的指向,干脆埋头吃菜,刘梦得听着也尴尬,低头搓手,笑。

    “这次陪我办完了事儿,还是要回上海去吗?”大姐换了话题,打破沉默。

    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呸”的一声往桌子上吐了个虾壳,刘梦得接了话茬:“不回去了,我在苏州也不剩什么亲戚了,还是回北京成家立业。”“小梦得也有女朋友了啊,别摇头,子厚天天说你手头紧,我还不知道你?没什么干坏事的胆子,准交女朋友了。”大姐脸上露出些许明媚的笑意,又转头戳了戳我,“子厚,他没和你说?”“没。”我摇头,假装没看见刘梦得有些慌乱的眼神。“唉,你慌了啊,你俩一块打马虎眼糊弄我呢呗!”大姐指着她那便宜弟弟笑的开心,“到时候请我吃喜酒我可不赏脸。”

    “嗨,没有的事儿,别瞎说,真没有。”“对,我不知道,就是真没有。”我依旧不看刘梦得,但是帮着说两句,“这回调动上海那边的报社给他动用了不少人际关系,他现在急着解决个人问题,影响不好。”“那你呢?”“不回去了呗,都把我先斩后奏了还问啥问啊。”我把这话笑着说,努力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妈也是为了你好。”“嗯,我知道,她为了我们三个都一样好。”“你别这么说。”“我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于是,我第二次离席。我没处去,想着赶紧找个住处,播了几个电话就先回新单位的大学生公寓,楼道里的人上下打量着一身酒气还一边别个大红花的我,哧哧地笑。我管不了这么多,倒在床上,拉上窗帘,最后不忘了扣了呼机的电池,蒙头大睡。在梦里我又坐回酒席,时间回溯,大姐头戴红花,捏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解决个人问题。这次我没有闭口不言,而是说,一个人挺好的,但是偶尔看见别人幸福也会想起来我未曾说出口的感情。我再次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就像故事的开头,一切都未发生,她还会把我抱在腿上安静地读书那样。我们本应走向刻板,人生的后背却被人顶上枪杆,我无可奈何,掏出玫瑰,变成呼吁“爱与和平”的非典型嬉皮士:我不反叛,只有妥协。在梦里,我会在所有人面前哭,说求求你们,爱我,给我和平。

    前几天下了大雪,社区湖面冻上,只露出来几颗残荷,一天到晚都是孩子在冰面上滚石子的声音。周末我买了啤酒,又去副食店切了羊rou,顺便要了块豆腐,半根萝卜半棵白菜,拎着回家的路上给刘梦得打电话,让他带着家里的电磁炉和不锈钢盆来我这儿。我这片破公寓,别的都还能接受,就是煤气不好用,要不就是没有,要不就是给太多火炉砰砰直响,平时也不想点煤气灶。

    等洗完菜切好豆腐,刘梦得咚咚咚敲门,我开门,接了他手里的东西,听他一边换鞋一边嚷嚷。“这叫什么事儿,他们说我搞破鞋!”

    平日里他在他单位上班,我在我学校上课,不知道这都是哪跟哪,只能听他继续往下说。“一到评职称就来这个,真应该一棒槌敲死他们几颗烂菜,我搞破鞋?他们连破鞋都没找到,就敢指着我鼻子说我搞破鞋,我搞空气啊?”

    “想要抹黑一个人,先诬陷他背叛祖国,再说他品行不端,再不济就说他始乱终弃,如果是真是个完人,就造谣他有性病。不过在绝大部分时候,只要是个人就会有问题,有问题了人家就有方法解决你。”我将电磁炉差上插座,“你先准备好体检报告,等下次再有这种事直接拍到他们脸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吗”“你又没病,怕什么。”“奇了怪了。”

    “你不去安抚一下同样被流言中伤的女士吗。”我说。“没什么女士。”“那你妈前些日子说你相亲相上了。”“没,就去吃了顿饭,估计被人瞅见了。”刘梦得把功率往上调了调,看着锅里的水带着提前放进去的萝卜和豆腐上下翻滚,往里夹了一筷子羊rou。水面立刻止沸,血沫浮上水面,我将其用勺子撇了扔进水槽,换了双筷子泄麻酱。点水,搅拌,加豆腐乳,再加水。竹筷和瓷碗摩擦的声音在屋里先是明显,后被水再次沸腾的声音盖过。没人说话,也没人夹rou。

    我躺在沙发上,摆弄报纸,我希望刘梦得先开口问我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我不喜欢这样,于是我开口:“我们……”“我们会离开,然后想干嘛干嘛。”“不是那么轻松……”

    “这取决于你想听我表忠心还是陈述残酷的现实。”他说。我承认他说的对而且切中要害,于是闭嘴,坐起来端碗筷吃饭。第一茬羊rou煮老了,后面的还好,因为注意力都在吃饭上。我盯着水位一次次变低之后留下的痕迹,心想我的期望是不是也是这样一点点消退,而痕迹就是脑海中的记忆。我随便喝了点酒,又躺回沙发上,我问,新世纪是什么样子。刘梦得说,nothing special。

    “小时候我想养一匹马,母亲说从前当兵的都要骑马,城里运货的都是骆驼,骆驼脖子上都有驼铃,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城外的马身上也叮铃咣啷的,是辔头和马刺的声音,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养一匹马,就能在城外肆意的跑,然后系马垂柳边。”我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觉得日光灯好像理我很远,然后慢慢拉近距离,好像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火焰首先燎了我的睫毛和眉毛,随后舔上我的视网膜,将晶状体中的水分烧干,将泪腺里的液体烧干。我感觉胃里灼烧,难受得哼哼,刘梦得把烟吹到我脸上,我忍不住,终于撑着半个身体在地板上呕吐,在胃袋里没来的及消化的羊rou还能看得出形状。“滚吧,你搞破鞋去吧。”

    “我没搞破鞋,”刘梦得几乎是咬着牙说话,“小薛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你看你,你看你,这就自己说了,怎么着,你是觉得让我知道你在外面搞破鞋是比你真要和人成家要好听啊,还是你觉得咱俩在你眼里和搞破鞋一样丢人现眼所以给我平衡平衡心态啊。”我已经被气笑了,“我和你说咱俩这么多年不管是关系好还是怎么着,我从来都没计较过付出,因为我觉得真的我足够喜欢你我死心塌地地喜欢你我为你做什么都值当。”“……”“我现在和你说话就像个怨妇你知道吗,我之前看电视我最烦这样吵架的人我觉得俗,我觉得有病,我觉得不理想不够爱我觉得不如不在一起耗着浪费时间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睡觉吧,你喝多了,说的话我听不懂。”

    “行,我睡觉了,睡醒了我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睡吧,我陪着你。”我去漱了漱口,进屋,刘梦得收拾完一地残局,躺在我身边。已经下午两点多钟,外面很亮堂,和暖气组合在一起,假装这是暖阳午后,但其实是雪地反光。我睡不着,说,我觉得我现在不醉了,挺清醒的。嗯对,刘梦得说,是挺清醒的,说话舌头能捋直了,还能想起来你刚才说的什么吗?

    “能。我还能记起来我大姐办酒席的那天,所有人都走了,你也走了,我盯着服务生收拾那个大堂。当时我就想,这么多桌子,怎么收起来,结果他们几乎整齐划一地把圆桌立起来,滚动,滚动,不太真实,甚至还有人跳起来,像胡桃夹子里的芭蕾动作。”我没缘由的笑了,“当时我就在想,这是否是一场演出,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服务员都在偷偷的排练,突然有两个人走错了自己的路线,砰的撞到一起,然后所有的圆桌都应声倒下,像硬币落在地上一样,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其实没有关系,真的,错误总是在所难免,每个服务员都可能走错过自己的路线,会被莫名其妙的扣过几次工资,回家偷偷哭。”其实没关系,真的,每个人都会走错自己的路,都会爱错人,都会在某个时间段突然认清了他,然后默默的掉眼泪。春蚕破茧,一年春夏秋冬无私奉献,致死丝尽,现在化成飞蛾之后等不来来年春天的爱恋,单恋是个伪命题,虚幻带来痛中可能还夹杂着原是有情人变心,原来在可怕的现实中两情一定要是久长时,朝朝暮暮的相处才不会痛苦。以一个人的单方面付出换来的爱,为了不让它的光芒沾上苦涩的清醒,隐藏了太多泪水和叹息,我深陷其中,给自己的克制与焦虑所折磨,虚掷光阴,活在忍耐之中。

    耳边响起尖锐的丝丝声,我知道是耳鸣,但现在我想,大概是窗外雪花被阳光刺伤后发出的哀嚎,只有我能听得到。在漫长的沉默中,橙红色的晚霞洒进屋内的地板,我却在此怀念着夏天短暂的夜晚和漫长的白昼,怀念十几岁的夏天我们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日子,田野的回声和苍蝇的嗡嗡声一同低语,阳光穿过树叶中的缝隙,在空气中漫无目的的摇摆,将房间照的斑驳分明,布满黄色的光晕,灰尘也清晰可见。我还记得那年夏天他带我去卫生所包扎完被海鱼刺伤的手之后回家的路上,刘梦得问我,你害怕有一天会分开吗?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二姐的事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却没曾想过原来他早就先我一步结束了单恋的日子,在那个所有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在池塘里一起嬉戏打闹的夏天,他就已经皱着眉头尝到了我现在所有酸涩。你先我一步,原来你先我一步啊。一时间我想不出来究竟是谁应该被批判心硬心冷,我们互相都是盗贼,我偷走了他的健康,而他偷走了我的时间,作为代价,我们几乎又是同一时间无可避免的从天真的孩童变成经常为情所伤而偏头痛的大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让我们不再相信任何东西,转而投向诗歌电影烟草酒精这样一时间能抚慰人心的事,我问,是否我的嬉皮士时代即将降临,这不公平,我已经身处东方,又能去何处找文化上与心灵上的慰藉?

    “睡醒了,去看电影吗?”刘梦得合上了从我的床头随便抽出来的一本英文小说,“今天放魂断蓝桥。”“不想去。”我嘴里发酸,鼻子也堵了。

    “去吧,你不是喜欢费雯丽吗?”他说话语气轻柔,似乎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是他。我依旧摇头,因为我并不知道,这次邀请是他对我重新开始新的二人关系的宣告,还是他十几岁在南方水乡的小溪中最后的呢喃。

    【枯柳】

    草场上太阳每日照常升起,神揩掉天地画布上青黑色的颜料,向上撒一层金粉。牧草有规律地凑在一起摆动着,应和风的律吕。这是鹰的视角。它盘旋在高空,两翅平展,时而悬停,时而俯冲,将猎物一次次摔打在地面,一边欢呼一边在撞击升腾的黄沙之上盘旋。

    我沐浴在金粉中,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天下大乱,草原上狼烟四起,但这里足够辽阔,总有和平的天地。马是父亲留给我的,雪白的鬃毛惹人喜爱。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如今天下无道,我却有耕耘甚至于玩耍的马儿,一概出自父亲的庇佑——他上了战场,将雪白的战马给我。临走前他烧了房屋,在白马耳边说“带她去没人的地方”,随后白马驮上我扬尘而去。

    天上又飞来一只鹰,飞得比刚才那只更加轻盈,也更健壮。它们两个打了个照面,二者都并非友善。眨眼间两只鹰撞在一起,快如离弦的箭头,立刻头对头爪对爪,悬在空中互相撕扯对方的毛发与血rou。我想,后来者应该是只年轻的,还没有学会捕猎就已经想要挑战长者的威严。很显然,在这场争斗中年轻的鹰占了下风,有要跌落之势。我摇头叹他不知道知足,笑他贪婪,谁知他最后奋力一扯,决定与长者同归于尽。砰的一声,两只鹰砸在地上,和刚才那只可怜的猎物一样扬起一阵黄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绕了两圈,才敢过去拾起两鹰尸体。

    “好,好,晚上回去有rou吃了。”我兴奋地抚摸白马的鬃毛,得意于这白来的便宜。白马也兴奋,甩动脑袋,呼吸粗重,回应我的情绪。我回到轻便的帐篷里,将两只鹰放血拔毛,砍掉双脚,将rou分块,扔进火堆。等待rou香散发出来的空挡,我用一根牛皮绳将两只鹰爪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又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起身挂在白马颈上。

    白马再次呼出重重的鼻息,喷在我的脸颊上。“替我先为父亲带着。”我将额头贴上他湿露露的鼻头,随后走进帐子里,吃过饭后将火堆笼起,避免熄灭,昏沉睡去。

    半夜我猛然惊醒,将手探进衣服里,一身冷汗。“咣当。”我怀中有东西掉落,定睛一看,是把分量不轻的长弓,我在火堆里又引了一团火,凑进去看,弓上花纹陌生,却十分精美,手握处被马皮包裹,皮革的裁剪处圆润不割手,弓弦是散发着腥味的动物筋皮。长弓两头翘起,弓弦松动,确实是把不可多得的宝物,我兴奋的抓起它,来到草原的夜幕下,两手拉弓,却只是将弦绷直,随机用脚蹬上马皮,两手拉弦,这才将这把良弓激活,弯成天上月牙的形状。我累倒在地,倒在深夜里熟睡的白马身旁,夜凉如水,露重色浓。“昔年种柳,依依江南,”我将弓抱紧在怀中,依偎着马儿温热的身体,“今看摇落,凄怆江潭。要是父亲在就好了。”

    隔天醒来,我等神魂匆匆忙从梦中回到体内,睁大双眼,再次审视怀中之弓。等太阳再次照常升起,我也照理上马,离开帐子。缰绳被松松地握着,白马悠闲地边走边吃草,已经没有了战马的模样。我背着那只来路不明的弓,心中惴惴不安,只觉身上千斤重。我紧了紧缰绳,将马儿引去河边饮水。雨季刚刚过去不久,河水上涨,被漫过两岸上的青草还在水下依稀可见,并没有完全腐烂。马蹄伸进去,青草随水波在马儿雪白的毛发四周晃动。

    我把弓从背上摘下,托在手中,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阳光炫目,我无法睁开双眼。白马似乎察觉到马背上的我要干什么,连连后退几步,将马蹄挪出有水的地方,可惜为时已晚,我挥动手臂,弓已落水,水花不大,只是阵阵涟漪。白马嘶叫,前蹄腾空,我差点没有拉住缰绳被掀下去。嘶叫声过于凄厉,即使风流不停上涌,声音仍久久不能散去。我摇头说,“空有一把好弓而没有箭,带着也是无用之物,若宝物真是神明赐予,你又怎知这是嘉奖而非惩罚。”白马依旧嘶叫,我叹气,“旧国南宫中你我一人一马已经欠下太多人命,干涉他人因果,即使知道天谴不可躲避,但也谨慎为好。”

    我痛苦的合上双眼,宫变那日被大火烧毁的凤栖亭边,跳下水池救我的童子仍在我的脑海中不可挥去。那日我从白马上跌入水中,呛水后感觉自己将死,已经看到幻境时,那人一双手将我从水中拉起,自己却没有爬出来。我侧躺在岸边,绝望地看着他在转向与我求救。“救我,为什么不救我。”最终他神色平静的沉浸池底,我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那时背后是熊熊烈火,面前是一片死寂的冰冷水池,死亡的气息弥漫整个宫中,我不想再重新回忆起。再次扯动缰绳,准备离开时,只觉自己在此腾空飞起,背后被水面重重拍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后,我再次坠入水中。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在经历过呛水后肺部剧烈的疼痛,要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突然有了一种在黑暗中最原始的安心,算是我还未曾出生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器官中,流动,包裹。生死皆是如此,既然已经生到这世上,那也体验一把死亡。

    在意识已然模糊时,我忽的感觉灵窍出体,飘飘乎浮上水面,飘向空中。拨开云雾,得见天日,只见九重天上一道金光,伸出一道雕栏玉砌的长梯,两侧有虎豹弹琴,玄鸟撞钟,白象摇铃,踏阶而上,只见排列奏乐的百兽,而不见死后应有的仙人。我爬向顶端,朱门紧闭,两侧是一幅金光对联,上联写的是“举念jian邪,任尔烧香无益”,下联是“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再抬头一看牌匾,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小碧游宫。

    我大胆伸手,推门而入,想在这仙人居所走上一走,看看是否有旧时南宫的那般气派。仙丹仙炉什么的一概没有,天台天河全然不见,天地上下只剩云涛晓雾,我漫无目的的游荡,却在地上拾起了看似人间之物,纸张的残片上字迹模糊,上有“拔本垂泪,伤根沥血”八个字依稀可见。

    “见吾在此,为何不拜?”在抬头远,眼前是一飘飘然仙子,碧色锦袍,绛紫束带,面贴蚌珠,头戴金冠,一手端宝瓶,一手持宝剑,却并无所谓庄严宝相,只让人觉顾盼神飞。

    “贵府门口有说,若居心正直,又不拜何妨。”我将残片藏到袖子里,正色回答。那仙子笑笑,将宝瓶和宝剑收回袖中。“此处仙府仙气飘飘,没想到仙子竟然是分什么忠jian善恶的俗人。”我笑到,“此处名为小碧游宫,仙子莫非也是小截教的门人。”“正是。”“截教讲求有教无类,那将人分的如此明白又是为何。”

    “有教无类并非胡乱收门徒,你刚所见的奏乐的动物,都是截教门徒。”“那仙子为何唤我来这里?”

    “你本是南北朝庾信北上之后种下的一颗南国细柳,因作者作《枯树赋》后所洒的几滴眼泪而有了魂灵。凡人庾信死后,因有执念在身,小碧游宫仙子于其不忍带他到此一游,他遗失一《枯树赋》残片,召唤你从此成为了这里的一棵仙树。十几日前你下凡历劫,按理说应该在宫廷落水那次就可以顺利回到天上,谁知一人故意插手了你的因果,导致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我手中攥着那片枯黄的纸,虚心请教:“仙子,那请问我在人间的劫数何时能尽?”“如今你身上命数因果皆混乱,只得静静等待人身死亡,若不死,那我小碧游宫也无能为力。”“不死?这是为何?”“天机不可算。”

    “庾信有义,枯柳无情,上天不仁,何必要让我一寄情之物强行体验前人有情之悲苦,南橘北栀皆可食,东润西枯皆是柳,上天若真的仁义,便不要以为仙子历劫之名而设计人间的苦难,非要给人分出什么他乡故乡,昨日庾信哭物是人非故国不在,转天就被你们这样所谓的仙人带上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说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要抛弃否定在人世间的情感,转而投向虚无缥缈的来生,仙子,天地是否当真不仁,人人平等,人人皆是刍狗,天地看刍狗之情觉得可笑,那我也笑世间鬼神无欲无感,自满自傲,自以为是润物细无声的恩泽,实则在我眼里看来可笑。”听我这样说,仙子的脸逐渐模糊起来,身形也逐渐变得高大且扭曲,他一抬手,“好了,你该归去了。”便是一阵强风将我拍出门外,滚落到天梯上,两侧的成了仙的动物,此时丢掉了手里的乐器,扒了身上的衣裳,冲我直扑而来,将我撕扯开。等再次醒来时,是熟悉的温暖鼻息。我还活着。我爬起来,抚摸着白马扎手的鬃毛,在贯穿草原的生命之河旁,静静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