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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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积雪大多都化了,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唯有草地阴湿处还积着几团雪白,已凝成冰了。正是晌午时候,管家安排下人们将被褥拿出来晒晒,看门的老奴皱着一张苦瓜脸,疾步过来,道:“那唐提督又来寄拜帖,这回还是他亲自登门。” 这已是第三回了,前两回管家都做主推了,可这次正主登门,绝没有把人撵出去的道理。管家叮嘱老奴仔细周旋着,他这便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不多时消息便递到了祈光这里,她刚用了午膳,酒足饭饱更添惫懒,当然不愿去见那唐提督。待饮罢汤药,菱玉伺候着吃了颗饴糖,祈光觉着嘴里没那么苦了,才开口:“陛下不是约本宫去盈泉山泡热汤吗,你这便去告诉宫里今日出发。” 唐寸辉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拜了三遭都想见她一面,不知道憋着什么劲儿呢。怕是一进来就要指着她痛骂一顿,就如他写的奏折那般,祈光自是不会赶着趟儿找骂。她也晓得唐寸辉为何登门,肯定是见着陈渊从长公主府回去就告病谢客,又给她罪加一等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祈光叹气,她这长公主也真够难做。 “殿下,可要带着琴童?”菱玉去外头转了一圈,将收拾行李的活计都安排下去,突然想起这茬。 要不是菱玉提醒,祈光都忘了那个小孩。大雪歇了那日乐馆的人本该回去,可琴童高烧不退,连床都下不了,祈光便做了主让琴童留下来养病。后来暗卫告诉她琴童大半夜的穿着单衣在院儿里站了半宿,祈光并未有所反应。这孩子真是看着聪明,笨得使出这种法子。长公主府养个琴童也未尝不可,但对于祈光来说这和养只小狗小猫没有什么不同。 祈光摇头,道:“山里风大,他风寒未愈,不带着他了。”要是让祈明看着她带了琴童,不晓得要怎么发疯呢,只是这话不好对外人说明了。 在菱玉菱心俩姐妹的cao持下,不多会儿东西便都拾掇好了。盈泉山上有皇族行宫,也无需多带什么。祈光拥着厚厚的狐裘毯上了熏得暖暖的马车,出长公主府大门时听得旁厅里有人追了出来,又被府上护卫按住了。祈光掀帘去看,这也是她头一回见着这位唐提督,一身劲装真衬他武将气概,不过那充满怒气的双眼看着她后倒是一愣。祈光笑笑,放下了轿帘。 从京城至盈泉山行宫约有小半日的车程,祈光睡了一觉便到了。祈明捎话说有政事未处理完,后半夜才能抵达,祈光乐得清净,休整一番后就去泡汤。冬日里天黑得早,汤泉四周已点亮莹莹宫灯,菱玉放下暖身的果酒后就去安排晚膳,祈光不想一旁有人伺候,菱心也到外头候着了。 雾气蒸腾,不一会儿眉毛头发都湿漉漉的,祈光舒服得眯起眼来。车上睡了那些时辰,今晚本该不困的,但在热汤中这样泡着,再小酌几口果酒,祈光已醺醺然。山夜静谧,冬日又无鸟叫虫鸣,一时万籁俱寂,唯有泉水汩汩涌动。祈光恍惚听得有男声,以为是祈明来了,胡乱应了一句。 等到那脚步停在汤泉四周围着的白帐外,有人行礼,道:“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 “郑奉贤?”祈光揉了揉脸,眼中仍带了三分醉意,她没想到是郑奉贤先来了,“怎么是你,陛下呢?” 白帐上映出他跪下的谦卑姿态,郑奉贤的声音不似别的太监那般尖细,他声线柔和,惯来会哄陛下开心,却在长公主殿下这里言语冷冷,似带着冰碴:“陛下今日劳累,明日再启程。” 祈光没有多么想见到祈明,可郑奉贤这样说话,一听就是这位郑大伴劝下了那位要赶夜路的陛下,言里言外都在嫌她这个公主胡闹。 “呵,郑奉贤,你真是陛下养得一条好狗。”祈光又倒了一杯酒,喝了半杯洒了半杯,池子里顿时飘起酒香,“只是本宫养你时却不见你这般好。” 此夜迷蒙,更似幻境,半醉半醒之间祈光想起了一些旧事。这位如今陛下身边最得力的郑大伴,在昔日可是她的“奶公公”呢。先皇后生下祈光后几乎是没了半条命,乳汁更是缺乏,按理说找几个奶妈子即可,但外祖家送进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公公,便是郑奉贤。他体质特殊,家中曾受外祖家大恩,不知是什么际遇来到了祈光身边。祈光彼时还不记事,只知道幼时确是没挨过饿。她长大后也见过郑奉贤那具古怪的身子,实是令人记忆深刻。 这样如仆如母的关系到头来也断得决然,祈明被封太子,外祖举家外迁,母后郁郁而终……最后郑奉贤与她拜别,转身站到了祈明身侧。思及往日种种,祈光心头憋着一股闷气,她再饮一盏酒,吞咽过急,呛得自己猛咳起来。 她咳得似是要断了气,郑奉贤没来得及出去喊人,他不由自主地进了白帐,将这举天之下最尊贵的女子抱至岸上,却不敢看她,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气。祈光缓了过来,仍在郑奉贤怀中轻咳着,她抬头看着这位故人。 以往见面,郑奉贤多是躲着她,要么就低着头离得远远的,让人看不清模样。在宫灯明灭的映照下,祈光瞧见他脸上生出的细纹和藏在青丝下的白发。大抵是因着体质的原因,郑奉贤五官秀美,可自从跟了祈明,他就将脸涂白,画浓眉和殷红眼角。若是旁人这样画,那真是丑得吓死人,但郑奉贤这样画就如同戏台上的旦角,温柔时便艳丽,严肃时便不怒自威。 这样的一副面具,祈光不喜欢。此处没有别人,又借着半醉的酒意,祈光耍起了小性子。她小声说着冷,换洗衣物不在一旁,郑奉贤只好打着让她继续泡在水里,他出去唤丫头来的主意。小心搀扶祈光进了水,郑奉贤的衣角已湿了,他正要松手,腕上却被祈光一握,他没有防备,倏尔落了水。 岸边果酒被打翻,滴滴淌进汤泉。郑奉贤看进祈光盛满水光的眼,冷硬多年的心一寸寸地被敲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