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当日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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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孔雀东南飞》 00. 在应星的时代,将军还是被称为腾骁的人。腾骁春秋鼎盛,但是就下一任将军的人选,众人也已然有些头绪,因为将军战死或突发魔阴、以至于不能胜任是常有的事情。 “或许是景元。”“是景元吧……”“景元。”众说纷纭。 处于舆论中心的景元一直都不做表态。这是他的一贯做法,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万事都不声张。他只是微笑着、以一种难以琢磨的腔调说:“哦,谁知道呢?” 应星尝试从他的语气里捕捉蛛丝马迹。他微微上扬的语调是不是代表他胜券在握?不同于师尊剑首大人冰霜般严酷透明的性格,这位景元骁卫总是令人很难看透他的想法。 如今关于下任将军的竞争已经日趋白热化,虽然景元表现得四平八稳,但是腾骁能感觉到罗浮的空气正在慢慢变得燥热。坊间传闻景元是大势人选,但其他候选人也不是全无可能性。特别是在一些不为大众所知的小的圈子里、流传着不同版本的新将军人选名单。 “罗浮诸事繁杂,将军任命兹事体大。如今联盟与丰饶余孽的战斗正酣,你们还是要多多扶持才好。”腾骁说。 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小把戏不要演到我面前,我眼里容不得脏东西——这就是腾骁大人的意思吧,景元猜测。因此要格外小心,不仅不能露出丝毫破绽,更要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势力的支持。特别是千年来盘踞在罗浮的大小家族。 相传地衡司有一份内部名单,上面列举了二百来个颇有势力和影响力的大家族,而罗浮的命运掌握在两百个家族手中。关于这一点,应星在来罗浮前便略有耳闻。 他记得,景元是来自某个地衡司的家族吗? 熟悉的少年一天天成长起来,怎么也不适合以“小子”来称呼。如今他甚至要竞争将军之位了。好在景元忙于将军之位的竞争无暇他顾,给应星留了机会和丹枫一起密谋大事,就是被后世称为“饮月之乱”的大灾变。 “景元,你为什么相当将军呢?”应星问,他在鳞渊境的研究趋近尾声,回过头来才发现好像马上就要任命新将军了。景元能接替腾骁当然是最好。 月色清凉,星光倒映在二人的酒杯里,他已经有阵子没有和景元夜饮了。 “我说过吗?”景元拈起酒杯,小啜了一口。 “别跟我装,他们都说就是你了。”应星笃定地说。 “腾骁大人自有打算,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议。” “哼……”应星被他滴水不漏的说辞打呛住了,但也不好反驳什么。他说不过景元。人事行政之类的事情对他来说太复杂了,他对自己没有成功当选工正这件事耿耿于怀。他隐约感觉不能把原因简单地归咎于自己是短生种(虽然这也是重要因素),但是别的理由,他也想不出来。 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偏偏就要把自己的技术磨练到极致、成为罗浮工造司不可或缺的存在。就算那些长生种看不惯他,却也离不开他。 景元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不置可否,他突然提起了二百家族的传闻。 “其实是四百二十四个,现在已经分散了不少。”景元说,“二百家族的传闻,不是空xue来风。”他黄金色的眼睛一转,盯着应星的紫色眼睛。 “二百家族,这是不只是传说而已吗?”应星不在乎地说,他打了个哈欠,景元能看到他眼角的浅浅的鱼尾纹。但是他的话是与年龄不符合的天真,又或者说是景元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了、再也不能回头了。 “工正人选是多方博弈的结果,他们允许你做百冶,已经是——”景元试图说明什么。凭借一人之力抗衡早已在工造司盘根错节、面目不明的诸多势力,简直是螳臂当车,正是因此才令人怜爱。 应星一拍桌子,酒杯酒壶都被震得抖三抖:“你小子!是说’他们‘给我这个百冶当、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吗?难道还要老子对他们感恩戴德?” 罗浮工匠之首、原籍化外的应星大人,不顾礼仪地发怒了。本来就饮酒上脸,现在更因为怒气,整张脸都泛着绯红。他不知道景元在想什么,他在那张点缀着泪痣的面庞上看到了一种苦涩、却并非嘲弄的神情。 “过刚易折。” 应星不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 景元知道应星不知道。 应星不知道景元知道他不知道。 “哥,你别生气了……”景元软下语气,有点讨好地说,而这不是出于任何功利的目的。 “我没有生气。”应星这样说,语气还是闷闷不乐。 景元能察觉应星最近在和丹枫鬼鬼祟祟地谋划些什么,为此他还在百忙之中去了趟太卜司。他想通过预知的方法来防止应星做傻事,但是无论卜机怎么调度,结果都是鲜红色的“大凶”。天机难测、天命难违,讽刺的、是属于景元的天相却是欣欣向荣、冉冉升起的景象。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看来是不可违背的了……”卜者的话掐断了景元的希望。 “不可违背吗……” 命运是不能被圆滑的周旋所欺骗的。 过刚易折,过刚易折啊! 01. 当紧急消息在深夜传来的时候,景元看通传脸上慌张的表情,他冥冥中觉得这就是那件大凶之事。 之后的一切好像都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 他看到丹枫白色的靴子沾满污渍,被几个持明族人架着不能动弹;腾骁身负重伤,躺在担架上,似乎是刚从才晕过去的;剑首堕入魔阴,行为举止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姿态,陷入了与过去战友之间的苦战。 他没有看到应星。 卜者打出的“大凶”的牌子闪过他的记忆。 在大惊之下,景元的心灵几乎麻木了,他只是很尽职尽责地善后。在最初的一两天,他甚至没想到要打点十王司。或许就是这一丝时间差,导致了后来也无从下手的窘迫? “我早就觉得持明内部有问题。”景元想。真是丑陋啊,他瞥了一眼衣冠繁复、乱成一锅粥的龙师们。丹枫不见踪影,据他的手下报道,是已经被交付十王司了。更大的问题是倏忽的血rou,倏忽血rou发生异变,而受到它影响的是…… 那个人,工造司那帮人看不惯他很久了,景元听说过他们曾经设计陷害他,但是他依然力排万难当上了百冶。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百忙之中景元去了趟幽囚狱,以他的级别还不足以动摇这一切,但是他是真的怕了。他完美的面具露出了一丝裂痕,因此让他的对手抓住了把柄。而且即使他身居高位,也要考虑平衡各方。 腾骁此时正在昏迷之中,罗浮上下无主,景元却分神去为了狱中的友人奔走。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想保谁,最令景元不能接受的是这竟然成了一项能谈判的筹码。 最明智的举动是和狱中人划清界限、迅速切割,那么他还能保住现在手上已有的政治筹码。但是人非草木,景元一想起这个念头,就感到一阵恶心。 “我们现在已经争取到了地衡司和太卜司的支持,”青镞分析,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显示着目前的战况,“将军现在随时都有可能醒来,至少我在丹鼎司的线人是这样说的,在他醒来之前,我们要争取到尽可能多的支持。骁卫大人,云骑那边的进展如何呢?” “我昨天和云骑内部的**委员会见了一面,我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景元说。 “胜算大概有几成?” 景元没说话,他伸出手指比了个数,青镞了然。 “有点危险啊。**也在云骑中根基身后,而且您的恩师如今已经不能助力了——”青簇自知失语,“抱歉。” “没关系。”景元斟酌,“把迴星港的项目给他们怎么样。” 青镞脸色一变:“您还想着他。” “不可行吗?” 青镞忍无可忍了似的:“景元(直呼其名),这些事情急不来,等你当上将军,还愁没法子捞他们出来吗?况且饮月这次闯下大祸,您非要在这个关头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去——”她一口气没提起来,看来是气极了,“您这是在用您的前途和罗浮的未来开玩笑!” 景元正声说:“我当然不会把将军之位拱手让给别人,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俩弄死。而且即使我是将军,罗浮也不是将军的一言堂。” “龙师再胆大妄为,也不敢杀了龙尊。至于百冶大人,他的寿命本来也要到头了,您不至于为他押上罗浮往后的几百年!” “住嘴。明天我晚上再去一趟幽囚狱,给我安排日程。” “…是。”青镞无言。 景元先去见了丹枫,这个会面机会也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得到的。龙尊换了一身衣服,很简朴的样子,尾巴上覆着层层锁链,目的是限制他的龙尊之力。二人隔着铁栅栏相对而坐,这不是丹枫入狱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因此二人都很冷静,先前发泄情绪一样、互相谩骂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了。为了防止被监听,二人选择以笔谈来交流。 “就我的情报,龙师不会抹杀‘饮月’。你保住一条命。” “保住的是‘饮月’,但是‘丹枫’一定会死。我最近梦到了。”丹枫写道,当时景元还不是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持明内部的事务我帮不了你,但我会尽力保你和应星。” “你的条件是什么?他们让你来问龙心和传承的事?” “我不管你们内部如何。” “龙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丹枫写完,把笔搁置到一边,再也不写了。 景元反复看了这句话好几遍,才琢磨出一点意思来。因为不在丹枫身上,所以龙师再怎么问都问不出来的。不在丹枫身上,那在谁身上?为什么在他身上?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景元脑海里浮现,他询问似地看向丹枫。龙尊闭上眼、点了点头,景元如坠冰窟。 景元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想不到命运如此残酷。 丹枫不怕龙师的讯问,甚至不怕他们审讯自己的来世,因为龙心已经被移走了。而“应星”的灵魂并不会得到解脱,因为龙心镇压住了倏忽的意识。 当他见到应星的时候,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 因为被检测到了和倏忽有关的要素,应星被关押在倏忽过去的牢狱中,而那个地方完全不是普通人类能承受的。他两只手被铁链吊起来,整个人像人偶一样挂在半空中。饮月之乱后应星的容貌发生了变化,在昏暗的牢房里,景元看到他的发色、皮肤,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景元嘴角下沉。 “哥。” “…景元?”应星万念俱灰,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现在是一心求死,可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放心,我…” “别,”应星很低沉地说,“是我的错,我认。” “你是从犯,丹枫应该是没法子了,但是你还有回旋的余地。我这几天会想点办法…” “我现在只求一死。” 二人相顾无言。 沉默了很久,景元才一字一顿地说:“好,我让他们给你个痛快。” 应星低下头,不愿意看景元。又坐了一会儿,景元起身离开,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景元,谢谢你。” 景元一怔,他咬了咬牙,最后也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转身回看狼狈的应星。 02. 由于在饮月之乱中协调各方、保全大局的优秀表现,景元风头正盛,俨然是下一任将军的样子。但是前几天不知怎的,他被人攻击他与此事件两名犯人的暧昧关系,还被不知道蹲守在哪里的报社记者拍到了频繁出入幽囚狱的照片。一时间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阴谋论认为景元才是饮月之乱的幕后主使。 这让青镞坐立不安。 “是**集团,他们支持的***就靠这次舆论风波来翻盘了。”青镞紧张地咬着手指甲。 “我做什么了,他们这些攻击不过时空xue来风。”景元气极反笑,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他们自己转移资产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来咬人!”他话锋一转,“不过是些小把戏,腾骁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中。但是丹鼎司的报告说腾骁大人时日无多了。” “是么,派个人去照顾腾骁大人,如有任何问题立刻通知我。别管别人,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腾骁大人。” “是。” “工造司那边还没有动静吗,进去的好歹是他们的百冶,虽然应星御下无能,但也不至于…” “没有。” “哼……”景元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孤军奋战,他十分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覆盖住眼睛。 景元的命令是有预见性的,几个小时后的深夜里,腾骁醒来了。景元的人第一时间通知了景元,他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开得星槎都冒火星子了、直奔丹鼎司住院部。当然,景元带着那份将军的委任状。 景元到的时候,病房里还没几个人,腾骁显露出一种回光返照的神情,景元看了十分心痛。不同于镜流的疯癫失仪,腾骁有一种衰竭的征兆,好像现在的清明是以燃烧所剩不多的能量实现的。 “将军。”景元在床边坐下,腾骁干涩的眼球缓缓转过来,他伸出一只手,景元立刻握了上去。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手掌格外清瘦。 “景元啊,我没有时间了。令使的力量,要好好使用。我已经……” “别这样说。” “死到临头了还客气什么,”腾骁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你带了委任书吗?” “带了。”景元使了个眼色,青镞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把公文包里的文件和一支笔双手递上。 “哈哈,你还是周全……我没有看错。” “将军过誉了。” 腾骁自己把床摇起来,在委任书上签了字。然后,他沙哑地说:“天舶司那帮老无赖,不好对付啊,但你的资历也够压他们了。”他又把床摇下去,说: “景元,你过来点,我有话要说。” 景元附耳去听。 “地衡司的内部名单,上面有一些太嚣张的东西,我和他们斗了一辈子都没有结果,但是我希望你……”腾骁话说到一半,声音便渐弱下去。景元大骇,抬起头去看自己的前上司。腾骁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是安静地睡着了。腾骁的遗愿,既是愿望也是遗憾,他指的是那几百个掌握了罗浮命脉的家族。 景元恍然,泪水浸润了因为压力和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球。这时,腾骁的其他下属姗姗来迟,他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将军!”众人一片悲戚,半是对斯人已逝的悲伤,半是对自己与权利擦肩而过的恐惧。 似乎是这突如其来的sao乱惊扰了腾骁,他挣扎着说了一句:“我还没死呢!”正是这句话燃尽了腾骁的全部生命,说完他便安详地去了。于是这就是前将军、为罗浮鞠躬尽瘁的腾骁的遗言了。 景元的就职仪式,因为夹在饮月的审判和腾骁的葬礼之间,因此一切从简,甚至可以说是草草了事。景元不在意这些,这与他的设想最不同的地方,还是观礼的人群里少了那个人。他现在正在幽囚狱里,刚被判了大辟之刑。 事实证明即使是将军也不能在罗浮翻云覆雨。虽然将军确实有全罗浮最高的权限,但是他还是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龙师们不知道龙心已经移位,还在傻乎乎地问丹枫。你们就审吧,审不出来的,景元想。 但是幽囚狱已经察觉了应星的变异,于是景元提议不要处刑、只是按照关押倏忽的规格来关押他。 “既然他已是不死之身,那么处刑便毫无意义了。桀邢未免太残酷了。” “将军,应星犯下的罪行必须受到惩罚,即使处刑没有意义,他的痛苦也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人偶冰冷地说。 “他只是一个从犯。” “您是在徇私枉法吗?” “…”景元被扣了一顶很大的帽子,但他确实觉得应星罪不至此。 “饮月之乱如果不能重判,您便难以服众。死难者的家属们不会认可的。” “缓行呢?” “将军,工造司那些人盼着他死呢。”人偶提示景元可能会得罪一些人。 “缓一缓,等风头过去了再说。”景元眉头紧皱,命令道。 “将军,饮月之乱实属千年未有之事,这种事情也没有过先例。他已经不是百冶大人了,从那具身体上检测到了倏忽和丰饶的能量……” “尽力去办。”景元吸了一口气保持镇定,“倏忽应该只给了他复原的能力,他本身的破坏力没有倏忽那么大。” 况且他惟求一死。 03. “你还记得我吗?”景元背着手,居高临下地问。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百年变迁,二人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现在站在景元身边的人,刃一个也不认识。刃也不知道的是,过去四百来个家族,如今只剩百余个,权利回归了它原本的地方。 “记得。”台下人回答,“景元,你……” “把他押回去。” 当然没有押回他几百年前的那一间,仅仅是按照星核猎手的身份安排的牢房。又因为有将军本人的特殊照会,牢房环境不算太差,甚至可以说是舒适。 是夜,景元一如几百年前那样、前往牢狱。他到的时候,刃已经睡下了,房间里有他均匀的呼吸声。景元摆了摆手,狱卒们便都退下了。刃没有醒。 景元没开灯,但是他能看见刃的身子还是年轻人的饱满形状。这是倏忽的诅咒。过去他身为天人,而应星是短生种,他以为应星会先他而去;如今情形逆转,他的生命已到末期,而刃却被丰饶恩赐不死,永世不得超生。 八百年如弹指一挥,时间确实冲淡了很多东西,可是—— 景元内心并不感到哀伤,他以一种平常心靠近那个人。 刃睡着的时候没有把脑袋后面的发夹拆下来,他侧卧着,面对着墙壁。景元伸手,把菱形的金属发夹摘了下来。他在发夹上落下一吻,然后把发饰放在刃的枕边。 刃瑟缩了一下,好像是感觉到了背后有个人。 “景元?” “嗯,是我。” “果然是你。”刃在枕头上蹭了蹭脸,把头埋得深了一些。他的长发散落在枕边,景元张开手指,用手梳理起来。 一切都变了,但好像都没变。罗浮不适合你,景元暗想。 “哥?”景元试探性地问。 刃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