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iosity 似是而非]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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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三天后医生终于同意鲁鲁修离开呼吸辅助装置,他走出住院大楼,利用皇族特权调了一架直升飞机载他回总督府。办理出院手续的多米尼克没赶上直升机,只好一个人搭车紧追在后面。 鲁鲁修本想立即前往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但是住院期间耽搁下的工作把他拖住了,他用一整天处理完非得由他亲自处理的部分,将其它的交给了助理。临走前直接把告假申请发到总督办公室的终端。 他用三分钟换好平时至少要花半小时穿的出行服装,从更衣室到门口的这段时间套上了靴子,一路小跑赶到电梯间,在大门口看见多米尼克恭候在一辆豪华地行车旁边。 副官替他打开车门,然后坐到驾驶座上,关好车门发动汽车。行驶了一会儿,鲁鲁修发现他们并没有朝特别派遣向导技术部开。 “多米尼克,你有没有弄错方向?” “我确定没弄错,殿下。” “我要跟枢木朱雀见面。” “是的。”多米尼克从后视镜里看着十一皇子。“属下正要送您去他那儿,枢木朱雀在军部医院。” “医院?他受伤了?”后座上的鲁鲁修问道。 多米尼克专心于驾驶,避开鲁鲁修焦虑的目光。“抱歉,属下不知道确切情况,只接到命令说送您过去。” 十分鈡后多米尼克停下车。“我们到了,殿下。”两人一下车,等候在停泊区出口的一名医师快步迎上来。“殿下。我是沃恩-维德尔,请侯您的吩咐。”维德尔个子不高,瘦削但精神饱满的脸上是一双精明的褐色眼睛,有点谢顶的脑袋上均匀地盖着薄薄的灰色头发。 鲁鲁修看出这个人的精神饱满是勉强装出来的,有些血丝的双眼暴露出他的疲惫。“告诉我枢木朱雀出了什么事。”他又改口说,“不,带我去见他。现在。” “请这边走,大人。” 维德尔领着他们走上军部医院专供内部人员使用的便道,进入非对外开放区域的一栋建筑。除了一楼大厅,这栋大楼的走廊和房间都没有窗户,照明来自各种人造光源。这裡的气氛让鲁鲁修想起防御空袭的地下工事。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在这裡几乎闻不出来,更多的是金属仪器、塑胶制品的气味。许多穿军装或白色制服的人来往于走廊和病房,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一行人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前停下。维德尔纲要推开门,房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从里侧撞开了,同时一个人影飞出来,砸到墙上,接着滑倒在地板上。 失去房门的病房里传来惊慌的喊叫声。“镇静剂!快点——这裡需要镇静剂!” 鲁鲁修不顾多米尼克的劝阻,越过刚才被扔出去的士兵冲进房间,眼前的状况吓得他刹住脚步——朱雀仰面躺在床上,上半身挂着件敞开的衬衣,下麵的卡其色制服裤子皱巴巴的,没有穿鞋。手腕和脚踝上绑着医生们称之为“软带子”的东西,右手那边的带子鬆开了。 朱雀正喘着粗气,疲惫,但充满怒气,平时就乱蓬蓬的头髮现在更是一团糟。他正努力挣扎,想用获得自由的那只手解开其它的束缚。旁边是个眼睛周围青了一块的士兵一边试图阻止他,一边冲呼叫器大声求助。 “他怎么会这样?”鲁鲁修问缩在牆角的维德尔。“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们什么都没做,但我们不能再让他打伤看护人员了!”维德尔解释道。“前天下午他被送到这儿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只是情绪很低落。昨天晚上开始突然就……” 他的话被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打断了,那些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制住朱雀,维德尔也加入进去,帮忙调节镇静剂的药量,准备注射。 “住手!”鲁鲁修喝令,“先不要注射镇静剂。”他大步走到床边,拨开人群,半跪在朱雀脑袋旁边。 “朱雀?”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朱雀转过脸来对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鲁鲁修!”他认出了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哦……对了,你是来看庆典的,先不说这个。尤菲、尤菲米娅出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朱雀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因为给绑着,无法自由活动。 “等一下,朱雀。你刚才说尤菲怎么了?” “她在下令屠杀来参加典礼的日本人!这不可能——她那么温柔善良……肯定出了什么事!” “看着我朱雀!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举行日本特区成立的庆祝典礼,你不是来参加的吗?”朱雀非常吃惊,又开始拉扯身上的带子。“快松开我,我要去见尤菲!” 他急躁地叫喊,发现挣脱不开,便拉住鲁鲁修拽到眼前。“鲁鲁修,替我去找她……去问她问什么要做那种事。去阻止她!快——!” 鲁鲁修觉得胳膊快要断掉了,慌乱之间他顾不上考虑就开口说,“尤菲已经死了!”为盖过朱雀的音量他不得不大声地说话。“典礼早就结束了,朱雀!”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但已经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就像已经深深割裂开的伤口无法再癒合如初。 朱雀一下子安静下来,一脸难以置信和震惊。几秒钟内整个人都萎缩下去,他颤抖着把脸埋在手掌中。聚集了众多人的病房陷入怪异的寂静,鲁鲁修也目瞪口呆,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约半分钟后朱雀抬起头,脸色苍白。 他环视病房,茫然的视线落到鲁鲁修身上,眼睛因为再次认出对他而亮起来。 “你终于来了!”朱雀急切地说。“娜娜丽被人绑架了,我得去解除威胁着她的炸弹,快告诉我拆除方法——” 鲁鲁修记得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他握住朱雀的手,“你已经做到了。”他说。“咲世子送娜娜丽回家了,她现在很安全。”病房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没人提起刚才的事和朱雀的变化。 “啊,太好了……”朱雀释然,往后一靠,随即发现除了右手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他看看身上,又疑惑地看看四周。“这是哪儿,为什么要绑着我?” “你在医院,朱雀。你刚才打伤了人。” 确实如此,门口的那名士兵现在进来了。他的脸肿了,下嘴唇裂开,还在流血。朱雀看着这个人,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不记得打过他,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另一个给打成熊猫眼的士兵插话,“我看见你打了保儸,他刚才正准备给你换衣服。”朱雀疑惑地扯了扯挂在肩膀下的衬衣,看着鲁鲁修问:“真的?”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好把人家揍得飞出门外。” “噢。”朱雀愧疚地看着受伤的卫兵。“真对不起,虽然我好像不记得了……看来我确实打了你,非常抱歉。” “没关系。”那个卫兵委屈地说。 经鲁鲁修解释和安抚,朱雀保证不会再伤人,护士犹豫了一会儿,帮他解开了手脚上的捆绑物。鲁鲁修命令医护们给他找套干淨衣服,并且把他收拾干淨,给他喝水、吃饭,然后才逃出这间令他窒息的病房。“你还好吗,殿下?”一直在门口待命的多米尼克小心地问。 鲁鲁修疲倦地摆摆手,“没事。你去把枢木朱雀的主治医师叫来。” “殿下,您叫我?”维德尔向鲁鲁修走来。 “给我解释一下枢木朱雀究竟怎么了,以及怎样才能治好。” “他的同事送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有过两回知觉跳跃,昨晚我亲眼看到了一次。”维德尔紧张地解释。 “今天的观察记录显示,他的暂时混乱状态间隔越来越短了,而且持续时间也没有规律。我认为是不断恶化造成的。刚才那样的过激反应是第一次出现,我觉得有必要给他用镇静药物。对了,他怎么会一直都相信您?我们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鲁鲁修注意到对方想绕开话题,“你有治疗方案了吗?” “是、是的。我刚刚已经叫人去把检测脑神经活动的仪器运过来,调试以后就能用——要是您同意在旁边守着。” “我会的。”鲁鲁修说。 “不胜感激。”维德尔躬身行礼,“我不希望我和我的同事冒着丢掉更多牙齿的危险工作,再说,那些仪器非常昂贵。在所有人当中您是第一个没有被他袭击的人……”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迫于鲁鲁修严厉的眼神。 一名卫兵出现在门口,报告说仪器已经到位,维德尔吩咐他赶快送到病房里。 “我会尽快整理出一份病理报告给您,殿下。”他又满怀渴望地加了一句,“检查完后您还会再来吗?” “当然,我每天都会来,直到你们治好他。” 维德尔苦着脸点了点头,鲁鲁修不再理会他,回到病房里看着医护人员处理好他刚才交待的那些事。朱雀穿已经好了衣服,坐在床上,拿着一个医院专用的托盘吃东西。他旁边的护士感激地看了皇子一眼,显然这是3天以来朱雀第一次没有把饭菜当作武器往人身上丢。 鲁鲁修走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朱雀看见他,放下叉子,露出微笑。“鲁鲁修,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病了。我来看望你。” “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戴着眼罩?米蕾会长要大家扮海盗吗?” “这不重要……笨蛋,知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朱雀入院后第四天晚上,维德尔和他的小组终于找出了他的病因。 这期间鲁鲁修嫌每天跑医院麻烦,索性搬到了朱雀的隔壁。朱雀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和他服用的神经安定药物有关。醒着的时间里他得解决日常生活琐事、还有在仪器检测下和医生进行问答、完成数据採集,留给鲁鲁修的时间并不多。尽管如此,鲁鲁修仍然觉得自己很可能在朱雀痊癒前就先崩溃掉。每当他在焦急中等待朱雀醒过来。 ——“鲁鲁修,麻烦你跟老师说一声,我一会儿得回军队。啊……还有,今晚不能来你家吃饭了,对不起。” “你现在在医院里,朱雀。你病了,医生正在想办法为你治疗。” ——“你是谁?” “鲁鲁修-比-布里塔尼亚。” “胡说,鲁鲁修跟我一样才十岁。” ——“对不起……鲁鲁修……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尤菲……” “别哭了,我都知道……” 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跟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人进行对话,鲁鲁修每天都要经历好几轮这样的折磨,直到维德尔的助手挂着黑眼圈冲进来大声嚷嚷“我们找到了”。诊所会议室里坐着维德尔医生和他的小组成员,这些脑神经学领域的尖端人才都挂着一对黑眼圈,但显得非常兴奋。 技术方面的专业性解说进行了五分钟后,鲁鲁修抬手示意他们暂停。“请直接说重点,博士。” 被推选出来做解说人的女博士愣了下,看样子她正说到兴头上,突然被打扰显得不太高兴。 维德尔机灵地接话,“我正准备说呢,殿下。”他示意女性同僚坐下,调出几张新的图片放到会议桌中间的立体屏幕上。 在鲁鲁修看来,这张令其他人惊叹不已的图片很像在暗夜中流淌的彩色河流,各种顔色的曲线蜿蜒成波纹和涟漪的样子。 “这是大脑内各种神经元信号传导强弱的变化图,它反映出一个人情绪上的变化。”维德尔画面拖动滚动轴,“彩色河流”上出现大大小小的浪花,视觉效果很绚丽。“愤怒、喜悦、悲伤……还有绝望。”他每说一个词,光标就停留在一朵浪花上。 “情绪影响神经素的分泌,然后影响人的身体状况、和行为,当然也有不同的时候,当人依照本能行事,情况就会反过来。人类有很多种本能,比如生存、性,和死亡。” 光标依次标亮了绿色、白色、猩红色。“某一种本能在意识中占据主导位置时,其他的会被暂时抛在一边,或者完全不出现。请看这个,”医生打开另一组显示图片,猩红色曲线布满画面,其他顔色的线条几不可见。 “假如一个人要自杀,他大脑内的神经素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打开又一张图片,拖放在上一张旁边。同样是猩红色线条居多,但是同样多的绿色曲线像逆向冲过来的水流,接下来的画面中,绿色和红色在冲突、抗衡、互相抢夺阵地。 “这是最近採集到的枢木朱雀的数据汇总结果,可以看见求生和寻死的本能在争夺主导权。这非常罕见、不,可以说是前所未见!”维德尔激动得两眼放光,其他人则看着和演示图片并行的视频窗口——开始播放那天在楼顶花园里朱雀移动到护栏前的录象,兴奋而小声地讨论着。 显示屏里朱雀不断摔倒,不断转身回来,而后又不断地转身继续前进……像个滑稽剧,一遍遍重复上演。鲁鲁修一言不发,心脏在他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胸前的伤口已经癒合,现在却开始难以抑制地作痛。在神根岛诱捕朱雀失败的记忆被回想起来。 是我用Geass对他下了命令……是我害朱雀变成这样的? “朱雀会怎么样?”他问道。 “哦,请等一下。”维德尔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沉醉在成就感中,继续播放演示图象。“最开始看似是死亡本能占了上风。不过,最终的胜利者是生存本能。” 属于朱雀的那条“河流”动荡起伏,猩红色渐渐被绿色压制下去。“看这儿,有一个扰乱现象,生存本能对大脑的控制力达到一个峰值。”绿色曲线突兀地变成一个滔天巨浪。 刚才负责解説的女博士插话道。“一股异常的神经电流信号,而且非常强大。它对大脑记忆区域造成了冲击。” 维德尔对她笑着颔首,并在键盘上敲出一组新数据,一个精密的树形结构图出现在主显示屏上。“假设人脑存储的记忆是一座图书馆,那么的对记忆区域造成冲击的结果是——呃,一次大清洗。” 仿佛有强横的力量在撕扯的树形结构图扭曲了,破碎、崩溃。它的残骸在人们屏息注视下缓慢地重组,但最终成型的姿态和先前全然不同,许多碎片被排除在外,散落在画面底层。新的结构图像是经过重度修剪的小树,主干以上的枝干残缺不全,盘结交错成网状的侧枝出现许多缺口。这一过程又引发小组成员新一轮的热烈讨论。 一个小组成员无意间看见十一皇子越来越阴沉的表情,赶紧拍拍手示意同事们安静下来。鲁鲁修专注地看着屏幕上朱雀的记忆树图形发问,“你们打算如何治疗?” “事实上,完全用不着治疗。”维德尔医生说。 “什么意思?” “刚才所说的大清洗不会造成身体机能方面的任何伤害。如果把枢木朱雀的记忆分作三类——和生存本能有关的记忆;少部分会触发死亡本能的;剩下的大部分是他吃饭喝水、处理大量日常琐事的记忆。”维德尔放大重组后的树形结构图,标亮了几处缺失的空白位置。“出现短期的混乱状态是大清洗的前兆。等度过了最为艰难的再构成期,他自然会恢复如常,只会损失掉一部分记忆。知觉跳跃症状也会自动消失。” 损失掉一部分记忆?鲁鲁修比谁都清楚Geass的强大。“有可能找回来吗?那些损失掉的部分。”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医生露出为难的表情,那位女博士代替他给出答案。“理论上有可能。但是——那股干扰力量非常强大,它能识别哪些记忆会触发死亡的念头,然后将之一一剔除。打个比方的话,被强制清除掉的记忆的结局只会是——”她抬抬下巴将众人的视线引想会议桌一角的烟灰缸,弯弯扭扭的烟蒂上堆满了烟灰。“一堆灰烬。” 沉默,十一皇子的沉默使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 维德尔医生尴尬地摸摸脖子后面,“那么,今天的会议……”他把视线投向位于上位的皇子大人。 “哦,好的。会议就到这儿……”鲁鲁修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他有些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但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他说话,他只好再次艰难地开口。“……谢谢各位。” 得到离席许可后,人们涌出会议室,回到自己原先的工作中去了。鲁鲁修带着要来的详细资料打印稿回到医院里的临时住处,翻看这摞文件的过程中他始终深锁眉头。朱雀会丢失多少记忆呢?会回到七年前的状态吗?不,只是这样的话还算好的了,最坏的情况会不会是……鲁鲁修不敢再继续推断下去了,他对着文件上记忆树的空缺处发呆,继续逐行往下阅读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 像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东西,鲁鲁修眨眨眼,跳转到图形上方的小字批注重新细看,这次他睁大了眼睛。批注栏中有“以上资料由修奈泽尔-埃尔-布利塔尼亚提供”的字样。 在房间门口站岗的多米尼克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怒吼和拳头重重捶在桌面上的声音时吓得跳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头进去。“请、请问您需要我的帮助吗,殿下?” 该死的!那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鲁鲁修心中沸腾的怒火让他全身颤抖,如果修奈泽尔此刻在这个房间里,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毫无理性可言的行为。 鲁鲁修撕下那纸文件揉成团,正准备朝纸篓里丢去。看到多米尼克后他伸手一指。“你!” “听候您的吩咐!”多米尼克吓得站直身子。 “传话给那混蛋!我是说我哥哥,修奈泽尔。就说——” 接下来的话却迟迟没有出口。半分锺后多米尼克忍不住问:“说什么?” 鲁鲁修把手放下来,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垂着头摆摆手。“算了,哪天我亲自去跟他说。”他打开手里的纸团,慢慢坐回椅子里。“没事了,你出去吧。” 感到莫名其妙的多米尼克挠挠头,拉住门把手就要带上门。“等等。”鲁鲁修说。“我要你告诉这里的负责人,给朱雀换一间病房。” “换到哪去?” “换到……总之让他们给找一间更舒适的房间。” “明白了。” “那就去办吧。” 要找到符合鲁鲁修要求的病房让卫生行政部长伤透了脑筋,最后他只能命人把他的私人用的接待室给改成病房,让朱雀搬了进去。朱雀对突然换房间的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因为大多数时间都得有人给他解释他住院的原因。 不过某一回知觉跳跃后,他很高兴地对鲁鲁修说阳台上那几盆彩色观叶植物非常漂亮。 随着时间推移,鲁鲁修悲哀地发现十七岁的朱雀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朱雀能回忆前来的事件在时间上越来越靠前。但他仍然耐心等待着,终于,他等待的那个朱雀又回来了。那天傍晚,鲁鲁修临时有事回了一趟总督府,他赶回医院时月亮已经低低地悬挂在西边的天空。走进接待室改成的病房,看见朱雀坐在阳台上的籐椅上,身上盖着毯子,一本打开的书本落在手边,看书的人已经睡着了,透过落地窗玻璃的月光像撒在地上的一层糖粉。 将书本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朱雀的手,紧闭的眼皮颤了颤,睁开了眼睛。朱雀起先没认出鲁鲁修,困惑地看着闯进病房的人,然后脸色明朗起来。 这张脸很快因为强烈的悲伤扭曲了。 察觉到朱雀和往常的不同,鲁鲁修把书本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在朱雀身边坐下。刚准备问“怎么了”,就听到失去平稳声调说,“我以为我把你杀死了。” 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急速跳动的心髒好象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一样。鲁鲁修看着朱雀朝自己伸手过来,紧张得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下一瞬间,一双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朱雀拉着他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双肩和躬起的脊背震动着,呜咽声令人心碎。 “……我以为我杀了你,”朱雀哭着说,“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但是……但是……”无法抑制的啜泣声让他语不成声。这一刻鲁鲁修意识到,数日以来所感受到的痛苦,以及那次会议结束后的锥心之痛都是源自眼前这个人所承受的痛苦。 “希望你能听我说一句话,朱雀。” 朱雀闻言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使鲁鲁修感到胸口中的疼痛被膨胀起来,令呼吸艰涩。但他强行压下着股悸动——必须让自己的等待有价值。“即使你仍然憎恨我,即使你憎恨到想要杀了我。即使这样——” 似乎是鲁鲁修真挚的眼神令朱雀醒悟过来将要出口的话语是什么,嚅动着嘴唇出声阻止。“不、不要说……” “让我说,求求你。” 鲁鲁修恳求道,他也快要被痛苦击垮了,于是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将要说出的话语上。 当一个人深切而又无望地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那个被爱的人起码应当察觉到那份挚爱。两人都心知肚明,正是这份羁绊让他们因为互相为敌而痛苦至此。在共同经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他已经不敢去面对诞生这痛苦的源头,仿佛一旦提起就会使对方万劫不复。 “你知道,即使是这样,我也……” 鲁鲁修每说出一个字就感到多一分解脱感。朱雀想要阻止他说下去似的伸出手按住他的唇,他拉开那颤抖着的手指,将它们放在唇边亲吻。随后抬起眼睛注视朱雀,把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苦闷感情化作语言——“我爱你。” 朱雀发出一声哀叹,他泣不成声,悲喜交加,他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鲁鲁修的手。两人的手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但一直紧紧交握。 “我……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情。”朱雀説。 “没关系。”鲁鲁修说。 他们陷入沉默,此时无须更多的语言,或者更亲密的动作。他们只是互相凝视,让温暖在紧紧交缠的手指间传递,感受着心意相通带来的巨大喜悦。两颗满怀爱意的心灵终于交叠在一起,共同体会从苦痛中生出的幸福。尽管如此,鲁鲁修的心仍旧被锐利的疼痛噬咬着,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在这一刻停止,或者此刻能变成永恒,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永恒的东西,永不停息的时间终将带着他们走向分离。 再次凝视之时,朱雀带着茫然的神情望着他。“鲁鲁修,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枢木朱雀,他认识的那个枢木朱雀。 在医院陪伴朱雀的第一天,鲁鲁修就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其实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朱雀,也根本没必要天天陪在他身边,忍受着没有一刻停止过的折磨。但是就像无论多么痛苦他都无法舍弃心底的那份感情,他做不到对朱雀的事弃置不顾。 陪伴朱雀的期间,他看到了Geass对人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以及伤害。无论使用这个能力时抱持的是好意还是恶意,他不得不去思考一些自从得到Geass以来一直避免去思考的事情。 [毁掉布里塔尼亚,建立一个meimei这样的人也能幸福生活的世界]。 从七年前到现在,乃至将来,鲁鲁修都是为实现这个愿望而活的。他知道为了这个愿望他需要进行多么艰难的努力,也知道将要付出难以想像的巨大代价。但知道并不等于理解,不等于有能力承受。 当你的行为给他人带来苦难,你要拿什么来补偿这些人?更何况是救赎。 如果把发生在朱雀身上的事看作代价,那么鲁鲁修要面对的便是因无计弥补无可赎而产生的痛苦。他清楚这一点,但他选择留在距离这种痛苦最近的地方。 当你做出一个选择,就意味着你要接受这个选择带来的后果,无论它有多么苦涩。因此不管那种折磨有多难熬,他仍然守侯在朱雀身边。 直到朱雀再也不能认出他。 在枢木朱雀入院第七天,他的精神状态完全恢複如常。医生和朱雀交谈的时候,鲁鲁修走进病房。朱雀瞟了他一眼,但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做停留,继续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已经闭上嘴,谨慎而恭敬地朝鲁鲁修行礼。 朱雀转过脸来,困惑地打量着鲁鲁修。 “请问,”谦和有礼的语气,那无比熟悉的声音说道:“您是不是走错病房了?” 鲁鲁修用眼神制止想要对朱雀解释的医生。“啊,看来确实如此。”他听见自己说。 “抱歉,打扰了。”他转身,走出了病房。 如果这是电影,他这时应该折回去,对朱雀说出真相。或者只说他想告诉他的真相。然后两个人会哭着拥抱在一起,从此不再分离。但在现实中,鲁鲁修走出病房,走出大楼,离开了在过去几天里他不愿离开哪怕一秒钟的人的身边。 他一步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回头已经没有意义。 对鲁鲁修来说,现在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就在刚才,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会觉得悲伤或者痛苦,但是他连这些都感觉不到了。此刻唯一残留的感觉是他胸口破裂开的空洞。之前朱雀用骑士证刺下的伤口仿佛穿透了胸膛,变成巨大的空洞。深邃黑暗,而且寒冷。鲁鲁修现在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全凭本能机械地移动着脚步,穿过中庭需要从几棵枫树下走过,染满霜红的掌形树叶飘落下来。他在树下驻足,看着人造溪流怀抱红叶静静流淌,缕缕阳光透过火红和橘黄的树叶间隙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眼前的秋日风情让他想起阿利耶斯宫外的树林。 在那个他度过童年的宫殿外生长着大片枫树和槭树,每逢深秋落日之时,天空中焰火般的霞光与漫山红叶皆映照在长湖的粼粼波光中,美不胜收。鲁鲁修曾经想过,如果那个愿望实现后他还活着的话,就约朱雀同去观赏。 假如有什么对他来说可以叫做奢望,那也只有这个了。 在枫树下站了不知道有多久,身边的光线逐渐昏黄,而他仿佛浑然不觉。口袋里修奈泽尔叮嘱过绝对不可以离身的呼叫器响过几回,他也没有理会,等到路灯和庭院装饰灯的照明取代了太阳的光亮,他终于感到了平静。 人们告戒彼此,说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要让感情自然宣洩出来,让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但是大多数人仍旧宁愿压制感情。因为只要能长时间压制痛苦,压得够深的话,用不了多久,痛苦就会变成你每时每刻呼吸的空气,如同水里的鱼不会察觉到周围的水一样,那时侯到你就不会觉得痛苦了。鲁鲁修心中的平静正是来自于此。 在夜色中他走过一栋栋医院大楼,走进治疗中心叫住一个工作人员,在那人带领下找到了今晚当班的眼部外科手术医生。 “你现在要动一个摘除左眼球的紧急手术,”鲁鲁修对医生说,然后他抬手解开眼罩扣带,释放了失控的魔鬼。“对我。” 多米尼克果断地破坏掉手术室的金属滑门,冲进去把医护人员赶了出来。十一皇子刚被戴上呼吸面罩,正准备导入麻醉气体。执刀医生顽固不从,被多米尼克揍晕了。 护主心切的少尉只接到命令去阻止手术,完成任务后他朝十一皇子那边望过去,当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要跟没带眼罩的鲁鲁修接触时,手术室门口有人喊他的名字。出于条件反射,他回头看向门口。 “就这样别动,多米尼克。”总督朝这边走过来,扶起了手术台上的弟弟,同时用手遮住愤然瞪向他的紫色眼睛。总督大人吩咐等候在旁边的助手巴特雷将军协助多米尼克善后,一个人带着十一皇子先行离开了医院。 一路上鲁鲁修始终被捂着眼睛,就算下了车修奈泽尔也没有放开。他只能由着对方抱住自己往前走。等那只大手从眼睛上离开,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房间。一个多星期没回来过的房间显得有些陌生,日用品和傢具摆放整齐,很乾淨,显然是有人每天都来收拾。 鲁鲁修在沙发上坐下,没有神采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地毯。修奈泽尔到衣帽间找了衣架把外套挂好,又给鲁鲁修倒了杯水,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作派。不过鲁鲁修没有心思计较这些。他的手里被塞了水杯,但他只是拿着杯子,继续漫无目的地看地毯。他人是坐在沙发上,但是心思却不在这儿。 修奈泽尔弯下腰来看他,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揉揉他的头发。“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 “有什么好哭的,”鲁鲁修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他没意识到自己笑得就像在哭。“母亲去世的时候我都没哭。” 修奈泽尔没再说话。他挨着鲁鲁修坐下,他将鲁鲁修手中的水杯拿走,放到一边。然后温柔地,但也是不容抗拒地把他的弟弟拉到腿上,抱着。 “放开我!”鲁鲁修的反抗和挣扎是出于条件反射,至少他还记得自己有多讨厌这个男人。但是几次试图推开对方都以失败告终。挣扎到后来修奈泽尔也有点失去耐心了。“乖乖地别乱动,或者我用绳子把你捆起来。” 鲁鲁修不敢再动了。修奈泽尔就那样一直抱着他,两人都没再説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房间里很长时间都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一直到修奈泽尔的体温逐渐透过衣料浸染过来,鲁鲁修才想起自己刚刚被深秋的冷风吹了好几个钟头。 就算寒冷并不是主要原因,他也确实在微微发抖。过了一会这颤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剧烈。修奈泽尔发觉他的异样,把圈住他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还是没说一句话。使身体暖起来的温度似乎也融掉了鲁鲁修长年辛苦维持的一层外壳,他感觉头晕、呼吸不畅、脸颊发烫,视野变得潮湿而模糊。 从他上一次哭泣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得连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即使是母亲玛丽安娜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当时对父亲和凶手的憎恨强烈得盖过了其馀所有情感;决心杀死尤菲米娅时他流泪了,但那算不上哭泣。真正意义上的哭是为自己留下泪水。 但是现在,他却在哭泣。全身因为痛苦而颤抖,一阵接一阵的抽泣使他的气息断断续续。修奈泽尔做的仅仅是把这样的鲁鲁修抱在怀里,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和行为,毫不在乎身上的衣服被扯皱或者弄湿。 等再睁开眼,晨光早就钻进窗帘缝隙在硬木地板上划下一条条明亮的线条。 今天肯定迟到了,鲁鲁修想。很惊讶在这种时候最先想到的居然会是这个。要说迟到的人,这裡还有一个。 一抬头就看见男人的睡脸,多日累积的疲倦在那张脸上形成阴影,一点也説不上好看。这样的一张脸却让鲁鲁修感到安心。身体紧挨在一起的部分温暖而舒适,虽然蜷着身子坐了一整夜很不舒服,不过,鲁鲁修还是安静地呆在那个怀抱里,直到修奈泽尔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