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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51节

    何似飞一直垂眸敛眉的听着,不做丝毫评价。

    那人继续说:“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么有出息,还不得开怀大笑?似飞啊,这是我家孩子,算一算也是你弟弟,你瞧着他是不是读书的苗子?要是他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考科举!”

    何似飞闻言眼帘半睁,似乎在认真思考。

    何一年爷爷已经气都不打一处来——什么叫你曾跟我家儿子吃过一碗饭,那整个行山府的青壮年一起服徭役,所有人都吃大锅饭,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如此亲密的事情?攀关系也不是这么攀的。

    何奶奶则拍了拍老伴儿的手,小声说:“别着急,咱们似飞不是这种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你且看着。”

    果不其然,何似飞下一句话就是:“抱歉,这位叔伯,我不懂算命,不会看面相。”

    “……”

    他显然没料到何似飞会接这么一句,整个人怔愣在原地,紧接着何似飞又开了口:“即便是我会算卦,也不敢断定任何未发生之事,毕竟‘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此事还得劳烦叔伯另寻高人。”

    乔影听到这话,忍了又忍,忍得肩膀不住耸动。

    不过他这会儿更背对着何似飞,旁人倒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乔影想,此前他就打听到自家相公在书生圈里有个‘清正耿直’的名头,据说这是因为自家相公一直都不人云亦云——除了诗会文会清谈会外,其它的酒会宴席一概不参加。

    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容易得罪人的事情,但他家相公就能处理的十分妥帖,让人被拒绝了还心头十分熨帖,甚至觉得跟他关系更好了些。

    “此前还是听旁人说他的这些往事,如今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他不着痕迹的推拒求上门的事,才发现他心里的称当真从不会歪。给人留了面子的同时,也强调了自己的立场。”乔影在心里头思忖,“这位叔伯很明显是想要借相公的名头来给他家孩子铺路,相公这么回答简直是绝妙。”

    ——况且,他家相公也并非是拒绝了所有想要借他名誉的人,那位县官就一心想要升迁,自家相公不也是十分爽快的答应了么?还有,县学想要自家相公的题字做匾,不也当场就应下了吗?

    今日这个不一样。

    摆着长辈的谱,说着教训的话,还想求旁人做事,当真是痴人说梦。

    接连应付了几日登门拜访的街坊邻里后,宴席布到了尾声,何家也渐渐重回清净。

    何似飞同乔影在家好好陪了爷奶和师父一个月,很快就到了该重新启程回京的时间。

    乔影能感觉到,虽然自家相公不说,但最后这几日,他真是将时间一寸寸掰开了,按照一盏茶一盏茶来算的。陪爷奶打稻穗,喂鸡,为他们画肖像图——虽然自家相公的画技着实一般,但越是没学过什么技巧的画手,在倾注了无数感情后,反倒越能画出神韵和情感。

    老人家年纪大了,都睡得早,在三位老人睡着后,画了几幅肖像画的何似飞忽然心念一动,将自家小院、院里之人、之物一个个都画了下来。

    这样,日后他去了京城,也能睹画思人。

    ——毕竟,此番一走,那真是数年都不得再见了。

    一方面是朝廷官员的休沐假期实在太少,另一方面就是车马太慢了。来回一趟最少三个月,他夏天动身回故乡,等到自个儿再抵达京城时,来时的满树绿叶都已经开始枯黄掉落了。

    此刻,在上河村,何似飞跟乔影拜别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后,又对着爷奶和师父再三叩拜,才起身准备乘坐马车。

    何爷爷原本一直都很镇定,就在自家孙子和孙媳妇转身的一刹那,何奶奶忍不住超前一步,似乎想要拉住两人,登时,何一年爷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余明函看到二老哭了,自个儿眼眶也湿润起来。

    如今一别,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或许……会天人两隔吧。

    越是往这方面想,余明函的眼泪就越止不住,居然有两行清泪顺着老迈的面皮滚落下来。

    何似飞自己也是强忍泪水,攥着乔影的手捏得很紧,他原本不想让自己惜别的情绪感染到爷奶,这才一直没有转过头,但当何似飞忽然听到奶奶的啜泣声后,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对爷奶和师父又磕了三个头。

    旁边的许昀信也在悄悄抹眼泪,但他比较理智,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不能再继续耽搁。此前为了多陪陪长辈,何似飞跟乔影将回程时间一压再压。如今只剩下四十日的回程时间,今儿个如果被耽搁掉,四十日后不能顺利抵达京城当值,那就是罪过了。

    就在他想要提醒何似飞的时候,只见何似飞霍然起身,斩钉截铁道:“孙儿不孝,不能在爷奶和师父膝下尽孝,他日孙儿携夫郎归来,再向爷奶师父请罪!”

    语毕,不等三位老人回应,何似飞就扶着乔影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上去。

    许昀信给车夫一个眼色,他当即吆喝一声,随着车轴‘嘎吱’一声转悠,这趟温馨又祥和的归家之旅彻底进入尾声。

    熟悉的村庄被一点点抛在身后,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也瞧不见上河村,乔影这才放下车窗挡帘,将脸埋进何似飞的胸膛。

    不仅是何似飞,就连他此刻也是对三位老人及其不舍。

    ——对乔影而言,应该是四位老人,不过在他师父谢九娘着实闲云野鹤惯了,又特别不喜欢这种送别场景,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不知道在哪儿躲清静。直到所有人都走了,她再一个人悄悄出现,看着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地儿凄清一片,独自将物是人非四个字往肚子里咽。

    乔影在何似飞怀里闷闷的道:“其实我大概能记得祖父在的时候,是多么的疼惜我。只可惜后来记忆就被爹娘的不管不顾填满,渐渐将幼年时的欢乐掩盖起来。最近在家里住了一个月,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让我渐渐想起那些早年被尘封的记忆……真好,爷爷奶奶和两位师父都很好。”

    何似飞一直闭着眼眸,只是在乔影过来抱他的时候,也回抱着乔影,此刻听完乔影的话,他嗓音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乔影听出了何似飞声音里隐约的破音。

    他这才意识到,自家相公往日看起来再怎么靠谱能干,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他,但他到底还是个即将十七岁的青年。

    第一回经历这种‘身不由己’的背井离乡,远离年迈的亲人,心里头怎么可能好过。

    ——此前虽说也会去府城、郡城、京城赶考,但那都是只考一会儿,一两个月后便能回来,不像现在,一别后再难相见。

    乔影从何似飞怀里挣扎出来,直起身,自个儿用力重新抱住何似飞,对他道:“今天相公可以当一日的何小公子。”

    就当那个年纪轻轻便离开家人的小公子,而不是能给他依靠的相公,乔影说,“我还是晏知何。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你心里难过就哭,我长你两岁,吃过的饭比你稍微多那么一点,说不定有些人生体会可能能给你提供宽慰。”

    乔影说完,忽然像到自己背诵过相公写的那么多诗赋文章——别说是治国之策、人生感悟,就连对花鸟虫鱼的感慨都是他所望尘莫及的。

    唉,他好歹比相公大两岁呢!

    原本想要补救一下自己那番话,却不料何似飞当真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乔影的颈窝。

    过了不知道多久,乔影感觉自己的肩膀微微有些湿润。他只是轻轻拍着何似飞的背,垂眸看着自家总是冷静自持胜券在握的相公那被蹭乱的发髻,乔影忽然感觉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暖流填满。

    他也好喜欢这样偶尔露出脆弱情绪的相公。

    傍晚,两人住在海棠镖局。

    乔影原本以为他们奔波一路,再加上情绪又起伏的稍微有些大,可能不会做其他事情——就连洗澡也可以被推到下回,总归今儿个先休息吧。

    没想到一进屋子,他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目之可及便是自个儿熟悉的海棠镖局统一布置的床帐。

    十八岁的哥儿身形匀称挺拔,骨架不算纤细,却极为挺拔,加之常年习武,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rou。

    精致、漂亮,比最美的艺术品还要天然去雕饰。

    此刻,哥儿紧咬着牙关,为这艺术品更添一份力量感。

    只是偶尔颤动的呼吸泄露了他此刻的情况。

    窗外有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月明星稀,明儿个应该是个好天气。

    何似飞一觉起来神清气爽,乔影则在马车上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完全不记得昨晚有没有让丫鬟来伺候,也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乔影颇为懊恼。

    昨晚应该是他们成亲以来折腾最狠的一日,可他懊恼的却并非自己被翻来覆去的折腾,而是他不记得具体的细节,还有神情恍惚时何小公子在耳边轻声诉说的承诺。

    好像有那么一句:“我会永远对你好。”

    好像有。

    第186章

    按照何似飞的计划, 车马一路行驶的十分顺畅。

    不过短短三日半,便抵达最近的港口——从这里,他们将乘坐工部建造的海船一路北上, 直至抵达冀州。

    “原本的行程应该是在今日傍晚赶到港口,少爷让咱们每日清早早出发半个时辰,今儿个便早抵达小半日,还能在此稍事休息。”雪点捧着糯米桂花糕, 一口一口的咬上去,顾不得咽下, 继续说,“方才在马车上我就闻到了这甜滋滋的糕点,还以为路过后就再也吃不到,没想到咱们能在这儿休息一个晚上嘞。”

    这也正好给了她在街上溜达闲逛买糕点的时间。

    霜汐跟她感情好, 笑着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哎呀, 就是太好吃了嘛!”雪点几口便吃完一整块糕点, 将剩下九个揣在怀里, 说, “这儿的糕点虽比不上京城的精致淡雅,但就是因为厨娘敢放糖,才让喜食甜食的我欲罢不能。嗷呜,太幸福了。”

    莹鹊听了倒多出几分向往:“我从没吃过京城那些精致的点心, 听说那些点心的馅料极为考究,味到不能甜到发腻、也不能淡雅无味。最好是一口下去, 入口之感让人心旷神怡, 同时还得有回味余甘。”

    霜汐这些时日跟她也熟络了起来,道:“哪有那么神乎其神——呜, 也许有吧,只不过再精致的糕点,到我等口中,都没有少爷姑娘们细品的情致与雅兴,那不是等同于对牛弹琴嘛。”

    莹鹊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来京城之前,教我的mama说京城贵公子姑娘们能将小小一块点心足足吃一整个下午,中途还不带停的。mama让我做事踏实稳重些,切不可再性急。可我想啊,即便是我再怎么慢慢悠悠,也不可能有少爷姑娘们的雅兴,仔细品咂那些糕点。”

    雪点道:“就是就是,咱们虽说不像普通丫鬟一样有干不完的活儿,但咱们总得时时刻刻关注着少爷和姑爷,将主子们伺候好了才是咱们的本职,哪有心思去品味那些呀。”

    顿了顿,她拍拍莹鹊的肩膀,“不过,咱们少爷和姑爷都是极其大方的主子,待回到京城,肯定又有不少上好的点心——很多时候,咱们少爷连看都不看,就让咱们端下去分了。那些点心的品种很多,莹鹊jiejie你以后可以慢慢吃了。”

    莹鹊登时心怀向往,重重地点头。

    乔影给了她们仨半下午的假,自个儿则跟着相公去渡口向渔民打听前几月的海上动荡。

    何似飞想,要是简单的海浪起伏倒也还好,但就担心是海上有流寇。

    如果海上真有流寇,他明日就启程去罗织府,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内河总比外海安全多了。

    但因为内河的路径并非笔直,遇到高山鲜有直直从中横穿而过的,大都是蜿蜒盘绕,这便增加了距离;加之偶尔路过城镇,河上总有无数做买卖的小贩,加之遇到城镇时河道一般都会变窄,客船想要穿过这些地方,往往都要多费些时间。

    两相叠加,内河线路着实比海河线路多耗费不少时间。

    但如果海上当真有流寇的话,何似飞肯定还是二话不说就选择内河,毕竟安全才是排在第一位的。

    他这回早早抵达渡口,也是想要多询问一些人,打听海河最近的情况。

    当日渔民因为经常接待远道来客的原因,对朝廷流行的官话还是能听得懂并表达出来的,虽然他们经常表述的词不达意,但根据上下文前后语的意思,还是大概能推断出其中含义。

    “少年郎,你们要去哪儿?”何似飞跳上了一位船家的乌篷船,他立刻端着桃子出来热情招呼。

    何似飞盘膝坐在船舷上,招呼着乔影下来挑桃子,自己状似无意的说:“我们想往北走,具体去哪儿还没确定,但是听城里的百姓说北上的路最近有些不安宁。”

    船家听到这话,神情间的错愕不似作伪。

    “怎么会?要说安宁太平,咱们大宁国可是当仁不让的。”

    何似飞心下微微放松,那应该就不是海上流寇的问题,他继续追问:“欸?那怎么跟百姓们的传闻不一样?”

    “百姓们的传闻都不大可信,”船家见乔影挑了几个桃子后索性将他端来的一筐全要买掉,整个人大喜过望,说话时也带了更多的轻松自在,“什么传闻到了百姓嘴里,传一圈下来意思肯定就大相径庭了,这种事做不得信。但公子方才说得百姓们道北上之路不安宁,我倒是大概知道他们为何作此传闻。”

    “愿闻其详。”

    “其实‘北上不太平’这句话可以分好几个意思来理解,一种是路上不安宁,可能会被穷凶极恶的流寇盯上,人财两口;还有一种,就是海上天气变化无常,即便是皇城里的老爷们所建造的大船,在极其残酷的天气下,也不一定能载着大家生还。”船家刻意放慢了语速,努力让自己能表述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不过,就凭着最近几年来的经验来看,流寇没有,海上气候也还一直都不错——海船都是每三日就要靠岸休整,如果遇到恶劣的气候,不出海就是。”

    乔影听着,缓缓点了点头。

    船家对这位出口阔绰的少年十分喜欢,话匣子已经开得不能更大,他说:“不过,我倒是可能知道为何城内会有还穿不安全的流言蜚语传出。”

    他没有卖关子,只是因为有思考和表述的时间,若是让急性子的人来跟他交流,恐怕能着急的抓耳挠腮。

    船家继续道:“唉,其实就是两个多月前,前往绥州送喜报的官老爷们就因为海浪的原因,在海上耽搁了好几日,最后好不容易靠岸下船,百姓们不明就里,掐算一下时间,还以为他们在海上遇到了倭寇。”

    ——“贼人可真大胆,连官爷的船都敢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