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前尘
书迷正在阅读:无声的探戈、男主们都对我死心塌地、多人区分场、BG停车分场、一次喝酒、柯南三创r、The Genesis、春宫、邓凯文×军火商、【双凌】同尘
1. 归山寺中的那颗古老的银杏树,是源来小师傅记忆开始的地方。 金黄带绿的叶子像一只只小手,风一吹就鼓起掌来,逗得他嘎嘎地乐。 明明被冻得小脸都发紫了,还张牙舞爪地要去够落叶。 明净法师说与他有缘,取“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之意,赐他法号“源来”,通意——“缘来”。 也就是这个善举,让孙家村少了个冻死的弃婴,归山寺多了个机灵的沙弥。 源来小师傅生在寺庙长在山间,同师兄挑水做饭,伙师弟念经打坐,春去秋来,寒暑已十载。 也是这一年,正值难训年纪的小源来头一回认识到,什么叫做“众生皆苦”。 先是旱,再是虫,村民最开始还能吃野果,猎野味,后来虫子也吃,树皮也吃,再后来起了山火,留给春种的种子也吃…… 他见到的,除了孙财主家的主子,没一个不面黄肌瘦。 就连那个猎户家的女娃也是。 头一回见,她手里拿着骨头来粥棚讨粥,被斥走还嘻嘻哈哈地笑。 之后每见一次,就瘦一点,到最后满满粥桶里拢共没多少米时,她也饿得眼眶凹陷,眼珠子圆溜溜的,很是吓人。 他开始还会问师兄施粥到什么时候,后来就不敢问了。 因为冬天到了,他觉出庙里的氛围与往日差别甚大。 化缘去的师兄回来的越来越少,为了省力气,早晚课从日诵,到两日一诵,最后干脆暂罢。 小源来当下最大的事,除了去粥棚,就是去睡觉。 直到有一天,住持法师摸着他圆鼓鼓的肚子,问道:“想多吃点儿吗?” 小源来回道:“难陀知量而食,我应仿之,不能贪食,要为止饥渴、修梵行故。” 说完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住持就红了眼眶,持续两个月的施粥就此停下。 下雪之后生了疫,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村边上冒着的黑烟。 善慧师兄想要下山为亡魂超度,被明净法师拦住了。 他们在讲经堂辩至深夜,小源来偷偷扒着门缝,只听见“渡人必先自渡”,“生死一如”之类的话,最后明净法师挥袖而去,临了一句倒是清楚地送进他的耳朵。 师父他说:“你去吧,看他们和不和你讲理!” 善慧师兄去渡人了。 善慧师兄再没回来。 开年源来小师傅十一岁了,他已经能和人很好地道别。 明净法师不再像去年春天那样用戒尺打他手心,甚至还带他下山,去孙福田孙大善人家拜会。 门房身后贴了个小窝头,细细黄黄的,他合掌刚念出“阿弥陀佛”,那窝头就扯住他大叫:“小和尚!” 居然是猎户和他女儿。 太好了,小源来心想,不用和她道别了。 小窝头有个好听的名字,但师父告诫他只能叫她女施主。 不过没什么所谓,她还在就好。 之后她有时没事就来山上找他,钻院墙狗洞,在泉边闲晃。 有时候给他带点儿小玩意儿,有时候说两句话,更多时候就是单单打个招呼。 原本是当作渡了劫难后的相见之喜,却在一次意外中让他意识到不妥。 酷暑时节,吸一口气都能喷出火。 他贪凉打完水在山泉下游洗了个澡,却被小窝头误打误撞看见。 惊叫声振飞了鸟群,也惊醒了他。 他与佛有缘,他要修行。 源来小沙弥修行得很刻苦,他想得道,发愿继续做师兄未完成的事。 他读经,诵经,后也开始辩经。 佛经晦涩,但他前有师父引路,后生渡人之愿,自身又勤奋聪颖,竟后来居上,频得住持称赞。 于是十六岁时,他已成寺庙知客,负责接待香客了。 源来小沙弥年岁小,模样生得也俊,很是能吸引女客。 无论婚嫁与否,年方几何,见了他,都要多看几眼。 好在小沙弥五蕴皆空,能处之自在。 可凡事皆有例外,他的这个例外,就是小窝头。 与年少时可以回避不同,他现在避无可避。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她父亲不再狩猎,将自己连带她一起卖给孙善人后,小窝头成了小丫鬟。 还是个机敏讨喜的小丫鬟,于是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陪着孙大夫人上香。 而孙财主一家作为本寺最大的善主,自是值得本寺最水灵的沙弥的随同。 如此一来二去,二人不仅没有拉开距离,反而熟络起来。 虽然是小丫鬟单方面的熟络。 情况最终发展到明净法师都有所察觉的地步。 又是初一,做完早课后,他拦住了准备离去的源来。 佛珠缠在枯枝似的手臂上,碰撞出万钧之力。 “你心不静。” 香炉里的香应声而断,法师立在门口,晨光给他镀了道金边。 “去上香罢。” 高处的佛像立在阴影中,法相庄严,半垂着眸怜悯众生。 湿重的露气压弯了源来的腰,周遭万物都是观察他的眼,他不敢辩驳,不敢抬头。 燃起的烟被风吹乱,他敛息在蒲团上虔诚下跪。 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 2. 小丫鬟越来越难见到源来了。 她心生懊恼,如果知道他会避她如蛇蝎,就不说让他还俗的浑话了。 小丫鬟浇着夫人院子里的绣球花,水淋在叶片上沙沙的响,让她想起了风吹动银杏树的声音。 那时她还很小,还和父亲住在山上。 山里什么都没了,山火燎了她的头发,也燎了她的家。 可她还有父亲,为将她从火场带出来,伤了腿脚的父亲。 归山寺在靠近村子的一边,大火及时被村民们合力隔开。 当她再次出现在粥棚前,和尚们没有记恨她上回问他们为什么给粥不给rou。 他们不仅给了她吃食,还让之前最生气的小和尚陪她去取伤药和衣裳。 那是她第一次走进寺庙。 干净的石路,威严的屋子,还有正对着她,坐在房子里的塑像。 是佛像,小和尚和她说。 干嘛的,她问。 小和尚没回答,望着她的眼黑沉寂静,还有些她不懂的东西。 他让她坐在银杏树下等他。 稀疏的橙黄叶片哗啦啦地响,她深嗅几下,鼻子里的焦味儿被草木替代。 身上的黑灰比泥土更深,她靠在树根的凹陷中,想象自己躺在了母亲怀里。 就像过去无数个午间那样,母亲停下采药,搂着她在树荫下小憩。 日光不再灼热,虫鸣和鸟啼皆是安眠曲… …… “……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不知睡了多久,当她再次醒来,银杏的叶片落了小和尚满怀。 泛白的僧袍明显大了,松垮地挂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黑瘦。 她躺着没动,看着这个脑袋上顶着戒疤,闭着眼念念有词的小和尚。 凹陷的脸颊上两道浓眉微垂,睫毛合起,像是花上停歇的蝴蝶。 母亲最会捉蝴蝶了。 浓烟散去,火光远离,她攥着手中银戒,泣不成声…… 直到壶里的水浇尽,小丫鬟才回过神来。 小时候的事她只记得几件,这就是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也许正因如此,她对源来总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知道不该,他可是和尚。 但她毕竟到了出嫁的年纪,孙老爷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可怕了。 然世事无常,瞬息万变。 小丫鬟害怕的孙老爷,很快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日本人打进来了。 失守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短短几个月,华北平原满目疮痍。 村里有路子的纷纷南下,但大多数人选择留下来。 这里是他们扎根的地方,农民没了土地,就没了根。 而小丫鬟是不得不留下。 主家在哪儿,她和父亲就得在哪儿。 孙老爷靠着关系暗投了日军,在他们到来前夕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嫁给他,和她爹一起过“好日子”,二是作为礼物,跟着金银珠宝,粮食田地一起献给日本人。 于是小丫鬟隔天就进了老爷院子。 她又用回了原来的名字。 叶零,人唤,叶小姨娘。 是风吹秋叶的叶,零落凋敝的零。 那夜托人给他的戒指和信被原封送返,一点回音也无。 此后九年,她再没见过源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是她着了相,试图追逐虚妄。 当叶零这样想时,她认为她已经放下了。 随着年岁渐长,她失去的越来越多,尊严、希望、孩子…… 而那年少时的一点儿妄念,早就浇熄在各种苦痛里。 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经历的都算不得苦痛。 战乱年间,她一没做苦力,二没去伪军营,甚至还吃的饱穿得暖,已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可这并不能改变她的恍惚。 即便后来日本战败撤兵,她也依旧不敢出门。 害怕见人,恐惧听见议论。 她已然做好下半生成为过街老鼠的准备。 直到丫鬟和她说,归山寺曾经的法师游历归来了,少了一只眼和几根手指,有点可怖。 那熄灭已久的妄念又在她心头熊熊燃起。 源来,那是源来。 漆黑的深渊里亮起火星,在麻木的人眼里倒影出热浪。 修葺寺庙,重整内务后,归山寺再次迎客。 于是每逢初一十五,叶零都要替大夫人上香祈福。 她惶恐遇见他,又惶恐遇见不到他。 终于在第四次上香时,叶零又看到了源来。 时隔九年,充满朝气的小沙弥已然变为静如止水的法师。 他立在大雄宝殿前,侧身望着银杏树巨大的树冠,一道长疤横穿眉骨,落在他干瘪的眼皮上。 几乎是同时,她的泪就止不住落下。 活着,可真好啊。 3. 早在日军侵华之初,沙弥源来就坐立难安。 消息是去县城游历的心空师兄带回来的,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招兵的告示。 明净法师关了他们禁闭。 再放出来时,整个华北都愁云笼罩。 他和师兄在辩经堂对着明净长跪不起。 莲花座上的长明灯闪烁摇摆,明净法师盯了良久,长叹一声:“我当年拦不住善慧,如今也拦不了你们。” 宽大的衣袖挥了挥,他闭口不再言语。 那夜星空寂寥,源来师兄二人收拾行李即刻下山,不仅错过了明净法师的一叹佝偻,也错过了小丫鬟的信。 谁料再次归来,已然沧海桑田。 寺庙凋零破败,师父圆寂多时,连他自己,也再做不到破除身见我执。 炮弹的轰鸣和流血的断肢,从来都是如影随形。 他忘不掉刀子插进rou里的手感,洗不净粘腥甜腻的气味,也放不下,为护他而去的心空师兄。 去往极乐前,师兄还在与他念经。 红色的液体汩汩而流,涂满了他的笑颜。 源来听不见,但看口型,便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那是一句佛谒。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可惜,他负了师兄的愿。 源来能看透其他人的生死,却看不透他的,他生了分别心。 他不愿师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他生了执着心。 于是,他从医疗队去了前方,他起了杀生之相。 八年光景一弹指,外敌离去,战争仍旧不止,众生还在煎熬。 等他幡然醒悟,魔障早已深植。 于是每当午夜梦回,那些尘土就会席卷而来。 嗡鸣,晕眩,血色…… 他受蕴所困,不得解脱。 他如何还能有慈悲心渡人,他连自己都渡不了。 4. 源来法师入世又出世,很快就作为美谈在方圆十里传开。 一时间,香客云集,甚至还有居士远道而来,只为与这位法师探讨佛法。 可源来一个都没见。 他避了月余,再次出门时,第一个看到的香客,居然就是小窝头。 她变化很大,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源来双手合十,一礼后转身离去。 然rou身可以离去,妄念却不能。 妄念一生神即迁。 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就开始眷恋红尘朝露。 源来法师不见客。 源来他只见叶零。 然俗人的妄念生之不尽,叶零不满足不见他日日夜夜。 她想与他私奔,她想与他做夫妻。 她说: “你为了国家可以入世,为了我你怎么就不肯呢?” “其他人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佛告诉你,一个人就不用救吗?” “我四更在村口等你!” 娇小的人听不进他的拒绝,一去不回。 一去不回。 5. 听说她被吊死在村口破庙里时,源来似乎又看见了手上擦不尽的血。 又是因他而死。 五蕴不灭,罪孽难逃,还谈何脱离六道轮回,登入西天极乐? 村里的人在讨论叶小姨娘的相好是哪个时,源来法师在接待香客。 村里的人在感叹她打死都不松口的情谊时,源来法师在做法事。 村里的人都忘记她,只有她父亲还在匍匐叩拜、乞求佛祖让她不入地狱时,源来法师在讲经。 当土地改革运动吹到村里,源来法师他年纪轻轻,却已成方丈,声名远扬。 他曾是归山寺最有天赋的小沙弥,是冲锋陷阵的杀敌兵,是挥斥方遒的指挥官,也是外人眼中,淡薄高远,慈悲智慧的源来方丈。 方丈说,支持改革,但不杀生。 孙财主一夜破败。 方丈说,神佛不受无德者供养。 孙福田背上了叛徒走狗的罪名,被儿子赶出家门。 老无所依,众叛亲离,病痛缠生,饥寒交迫,还要时刻遭人辱骂唾弃。 直到他吃观音土撑死在村口破庙的时候,源来才始觉平和。 病、怨憎会、爱别离苦。 人生八苦,他给了他三个。 6. 银杏树落了又发,小和尚一茬茬长。 源来方丈几十年如一日,乐善好施,为人拔除痛苦,是公认的得道高僧。 所有人都说,他定能成佛。 他笑而不语。 只有佛知道,他是有多么执迷不悟。 他发的愿,是要散尽此生功德,只为与她于婆娑界相守。 生生世世,每一次轮回,都要重续姻缘。 一次不成,就再一次。 不过是十恶之土,不过是诸多烦恼,为她,他甘愿沉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