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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

    “顾小姐最近疲劳过度,工作压力大,贺先生,她可能需要休息两天再去上班。”

“为什么她今天不在事务所?”?贺峥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李春生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招出来。

她工作过劳是一个原因,淋雨发烧是另一个原因。

贺峥看李春生傻里傻气的样子,骂他的心思都没有。

他叹出一口气,叫阿森来送李春生回去。李春生支支吾吾,贺峥挑起眉头,李春生立马吐露心事:“贺先生,你会帮我们的对不对?”

他指西屿土地权利一事。

贺峥同李春生来自同样的地方,有类似的背景经历,他并没有误解成李春生是问他要金钱或是人脉上的支援。

得不到他的答案,李春生显得有些迫切。

“贺先生,你也是从西屿走出来的人,你没有回过头伤害西屿,我相信你。”

贺峥看向他,眼尾延伸出一个狭长的浅弧。

他最近已经能摘掉眼镜,虽然不像视力健全的人那样什么都看得清,但离开眼镜的世界再也不是模糊一片。

一切都有了轮廓,有了边界。

他十八岁那年为有钱能参加考试去念大学,能下跪求人,能当沙袋被人打断肋骨,其实现在回头看,那点钱值多少?不过别人的一顿餐食费,可他没有。

如果他有得选,即便知道日后有大富大贵,也不要再经历一遍。

苦难即是苦难,即便耶稣亦曾受难,也无人能够将苦难美化。

他尝试过苦尽甘来,也不过豪屋名车,用没有生命的数字买没有生命的物件。他似行尸走rou,只有空洞的躯体。

眼前的李春生,他不知道他会是李春生,还是会成为又一个自己。

“尽头等着你的,未必会是你预料中的。”

“我只想我阿妈能回西屿养老。”

他重新打量李春生,李春生长着一张平均的脸,身材也是中等,一身西服局促地被他穿在身上,眼里时时透着一丝憨傻的执着。

也许过去的贺峥从不会正眼瞧这样的一个男人,可现在,他羡慕李春生,甚至想成为他。

一个人有信念,便不再需要上帝。

顾返在贺峥的床上睡了三小时,她生命力顽强,只用睡三小时就满血复活,不过她也只有二十四岁,她的健康与活力,是理所应当的。

她先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黄昏晕染的光线下,那张脸孔有着不分性别的美。

她的双眼许久才适应光线,也适应那张脸。

“哥,嘉盛呢?”

“他在吃晚饭,我煮了粥。”

她第一次见到不依赖眼镜的贺峥,昏暗中,他黑色的瞳仁如沉默的海。

她也饿了,喝了整整一大碗粥。顾返对嘉盛的教育注重爱的表达,嘉盛喝完粥,表扬贺峥说:“舅舅做饭真棒,小姨都喝完了。”

说完,他自己害羞地红了脸,躲在顾返身后偷偷笑。

顾返拎出儿子:“去帮舅舅洗碗。”

嘉盛在英国读学前教育的时候,就被分类到世界人口百分之零点五的高智商人口中。近亲繁殖,有不幸,也有侥幸,嘉盛恰巧是那一个侥幸。

顾返没有让嘉盛享受那一份侥幸,她拒绝许多专业学院的邀请,给嘉盛一个平凡又充满乐趣的童年。

她教嘉盛做家务,教嘉盛运动,甚至教嘉盛打游戏和打架。她的嘉盛同每一个孩子一样,健康、快乐、平安。

嘉盛帮贺峥洗完碗,顾返奖励他一颗糖。

自从有了嘉盛,她身上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糖果。从前,都是她向别人索要糖果。

嘉盛小心翼翼地将糖果含在嘴里,怕稍微用力吸吮糖果就会变没。他对每一件事都格外沉迷,格外认真,就连吸吮糖果这样的小动作也是。

趁顾返去洗澡时,嘉盛问贺峥:“你知道为什么她爱给我吃糖吗?”

贺峥愣住,然后摇了摇头。

“可以告诉我吗?”

嘉盛使劲地点头,然后附在贺峥耳朵边上,小声说:“过去她在念书,家里只有我和因姐两个人,我见不到她,也不喜欢她。因姐告诉她我爱吃糖,她每次都给我糖果,我就变得喜欢她了。”

贺峥从不喜欢和小孩子接触,更没想过要去猜一个儿童的心思。

可他理所当然的意识到,嘉盛其实不是在问他问题,也不是在分享秘密,他的目的是向他索要糖果。

“每天只准吃一颗,是规定。”

贺峥向来按规章办事,从没有例外。在嘉盛的事上,顾返下达命令,他只需要服从。

毕竟顾返同嘉盛一起生活,她了解嘉盛的全部。

嘉盛也不沮丧,他两只脚挂在一起摇来摇去。此时他已同贺峥熟稔起来,他不必担心空气冷场,自顾自的拿起桌上的画笔画画。

嘉盛的思维天马行空,又自小在贺因身边受熏陶,他的画很具风格。

贺峥也见过不少艺术作品,他被嘉盛的画作所惊艳。

顾返洗完澡,嘉盛拿着自己的作品去给她看。

“小姨,我画了你!”

嘉盛现在能够如条件反射一样叫她“小姨”,她不必再担心嘉盛露馅,却又要担心嘉盛再也无法改口过来。

画面里的她有两个面,一面温和,一面暴怒,嘉盛自己被困在她的两面之间,却在开心傻笑。

她一时间动容,不慎眼里泛起湿润。在真挚的情感面前,她不由自主地变得脆弱。

她的嘉盛就是来救她的天使。

顾返监督嘉盛喝完牛奶,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睡觉。她去借用贺峥的笔记本接收刘思睿发来的邮件,贺峥在旁边吃安眠药,他看见她头发潮湿,便去拿吹风机。

等他回来的时候顾返已经合上电脑,她看到贺峥手上的吹风机,语气抗拒:“我头疼,不想吹。”

“不吹干睡觉明天头会更疼。”

顾返不以为然,她轻蔑地想,他是谁,凭什么拿这种兄长的口气命令自己。

然后她才发觉自己一定是脑袋烧糊涂,他本来就是自己的兄长。

“我已经是成年人,不必非得听你的。”

“你可以同我叛逆,但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阿哥,你是中年人当然该保养身体,我才二十四,还很年轻。”

贺峥发觉,做她的兄长真是难。

又得容忍她的叛逆,又要接受不同时代的代沟。

顾返亦逐渐察觉,自己面对贺峥总是有逆反心,十四岁是这样,二十四岁也是这样。大概只有四岁时才不是这样,四岁时,哥哥是她心中最喜欢的人。

她偏不吹干头发再睡,果真到半夜开始头疼,她捂着脑袋去找药,贺峥的床头被她翻得乱七八糟,自然也被吵醒。

可笑是他们的兄妹关系垂危,默契仍存,他理所应当地知道顾返在找止疼药。

“没有治头疼的药。”

他起来倒了杯水给顾返,顾返喝过水,症状稍有缓解。

她看向被自己翻得凌乱的抽屉,虚弱地问:“为什么都是精神类药物。”

满满一抽屉,全是精神类的药物。

自他戒毒至今,从未中断过此类药物的服用,他内心恐惧医院,生怕检查出自己的大脑神经被药物损坏。

药物能医人的病,同时带来无尽的伤害,可怜的人类不论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不过是习惯,同其他人喝水吃饭一样。”

他敷衍回答,顺手摸了把顾返额头。还好温度不高,他问:“还能睡得着吗?”

“给我两片安眠药。”

“安眠药有副作用,而且你在发低烧,不能随便用药。”

她不过只有今天吃两片,那点副作用其实对她微乎其微。贺峥打电话给医生,咨询情况,得到医生建议,便去给她热牛奶。

在他去热牛奶的期间,顾返便卧在他床上蜷缩着身体睡着。

贺峥端来牛奶,她睡眠中的呼吸频率已经稳定,他将牛奶放在床头。暖黄色的床头灯照在她脸上,仍是无暇,仍是天真。

他伸出手,离她脸颊不过咫尺,还是颤抖着收回来。

他不喜欢浪费,于是自己喝掉那杯牛奶。原来牛奶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甜,只有淡淡的乳香。他过去也只会每天为她睡前同起床热一杯牛奶,而自己未饮过。

他关上床头灯,房间里只余城市的月光照进来,驱散黑暗,令他看得见顾返。

欠她那一句“对不起”如鲠在喉,他知道说也没用,现在的顾返已经不需要那一句道歉。

精神创伤,兄妹关系,抚养权,这些都不能构成伤害她的资格。

月光洒在她身上,神圣如献祭品。

贺峥再次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却在碰到她头发时就收回了手。正好这时顾返又因头疼醒过来,她只看得见朦胧一片黑暗,其它什么都没有。

“哥,牛奶呢?”

“已经凉掉,我再去热一杯给你。”

他起身要走,顾返拉住他的胳膊,她留住他。

黑暗里,又是一个背对着一个,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神情。

“你陪我。”

自从嘉盛独立以后,很久没人陪她入睡。

她惧怕黑暗,惧怕封闭,当年在巴黎,她同贺因居住的古堡,华丽的日暮落下,黑夜阴森,她本来就怕黑暗同密闭,又怀着嘉盛,要么无法入睡,只要入睡必有噩梦。

那时贺因刚流产掉,她抑郁严重,更看顾返不顺眼,两人经常在夜里相互发神经——顾返竟在这样环境下安眠。

后来嘉盛出生、嘉盛长大,贺因的病情已经不能够被控制,她怕贺因做傻事,夜里回去再晚都要守在贺因身旁。

她可以为了嘉盛而不怕黑暗,可是嘉盛如今有了“舅舅”,有了保姆,有了外公,成为一个独立的儿童,他再也不会时时刻刻需要自己。

噩梦哪有那样容易被攻克,她以为那些阴影已经远离自己,可当她独自的时候,它们又再次返航,向她而来。

于是贺峥陪伴她,谁也不说话,幸好他们曾经身体亲密无间,认得彼此的呼吸

路上逢雨,敬安琪难得迟到一回。助理帮她拿走外套,说:“贺先生今天仍是准点到。”

她进到催眠室里,贺峥在沙发上等待。

她问:“今天下这么大雨,你还是准点到,我怀疑你有强迫症。”

“同人谈生意,守时最重要,职业习惯而已。”

“看来你在讲冷笑话,今天心情不错?”

敬安琪有关注新闻,也有听家人说,因最近西屿的地权纠纷,大量投资商都从西屿撤资,转投贺峥建设的几座岛,贺峥闷声发大财,所有收益都由他独占。

他的事业应当是又上一层楼,心情好也是理所应当。

良好的心态有助于催眠治疗,敬安琪被大雨影响的心情也逐渐恢复。

“阿峥,今天我们要假设另外一种人生,你认为幸福的人生。这听起来也许有些扯,但是它有助于你明确自己的欲望,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调节好现状。你准备好了吗?”

贺峥闭上眼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催眠。

敬安琪说:“今天西屿在过新年,每家每户都很快乐,很幸福,你家中也是。你现在正站在家里的正中央,现在是下午四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要去做什么?”

“我是李春生,现在要去给阿爸买烟。”

他说出李春生的名字那一瞬,敬安琪受到震撼。

她明明知道贺峥信任她,才请她做主治医师,但从情理上讲,她是一个对他怀有感情的女人。

假设疗法相当于为他造一个梦,在梦里,他能够依据现实而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贺峥想要的人生,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的。

“你出门了,对了,今天天气怎么样?”

“天很蓝,不过太阳也很毒。”

“好现在你到达了烟草店,你有充裕的纸币,可以选你要买的烟。”

贺峥说出一个香烟品牌名,那是他阿爸生前最爱抽的烟。

“阿爸阿妈要一个小时后才回家,现在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阿因自己在家等等,我可以进入邻居家吗?”

“你去找他们有事吗?”

“嗯,今天她阿哥不在家,我想接她去家里吃年夜饭。”

敬安琪不便直问“她是谁”。

他却主动倾诉:“她没有父母,同哥哥住,她哥哥对她并不好,甚至从未当她是meimei。”

“可以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吗?”

“她很善良。不过别人都欺负她,她只能装作很凶。每次她哥哥欺负她,她其实都很怕,却总是装作无所谓。我要去救她了,至少今天,我希望一年里至少有一天,她可以不用再伪装,也许就是今天。”

“你可以去接她的,你做的很好。”

“不行,她家的门被铁链锁住,我打不开。”

“还有别的通道吗?或许你可以找窗户进去,带她离开。”

“她家住别墅,楼层并不高。我可以爬窗户进去。”

“这不是个好的行为,可如果你愿意带她走,我可以允许你进去。”

敬安琪说完,贺峥并没有回应。与漫长的沉默一起到来的,是他容色的震惊,他肌rou抽搐,如在忍受巨大的压力。

“李春生,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她还有钢琴”他停顿了很久,“她哥哥也在。”

“那个禽兽正在侵犯她。”

“她哥哥离开了她趴在钢琴上哭,我想进去救她,可是窗户从里面封锁,我进不去我可以拿砖头砸掉窗户带她出去我成功了,我从窗户趴了进去,但是我不敢靠近她,我怕她受惊吓,只敢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不过,她可真漂亮,像教堂里的天使,如果她在我身边,我也会忍不住欺负她。她发现我了她又变成冷漠的样子,我想告诉她我不是她哥哥,我是来救她的,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敬安琪是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通过贺峥在催眠过程中的叙事,她已足够构建出他的潜意识

同时,她也仅仅是个爱慕她的女人。

人谁能无私欲?她用温和的声音诱导:“看来她不欢迎你,也许,她不愿意同你过新年。你还是在她哥哥回来之前,离开这里。”